說起來,他本就對這個阻礙了譚鏡軒成為嫡傳弟子的“大師兄”很有好感,見他現在能跟在裴顔身邊出入行走,心中更是欽佩萬分。深覺此人能得裴顔如此青眼,必定不同凡響。因此二人雖還沒有多少交集,楚宴清卻已在心中認定,此人必定世無其二,可堪信賴,強過譚鏡軒這等依仗家世纨绔子弟數百倍。
“楚公子不必客氣,”裴顔伸手将楚宴清從地上扶起,言辭溫婉,“此次來江甯确有要事叨擾,來日若多有不便,還望楚公子海涵。”
楚宴清爽朗一笑:“師尊玩笑了,師尊肯大駕光臨實乃楚家榮幸,何談叨擾?請!”
說完,楚宴清親自帶路将一行人帶回楚家。
門口的弟子隔着老遠上來聽傳,楚宴清高興地看着山輕河和裴顔笑道:“去告訴父親,裴師尊和他的大弟子來了,譚家主和譚小公子也來了!快去通傳!”
山輕河頗為意外地看了他一眼,這一眼,正對上楚宴清望過來的目光,那目光裡充滿欣賞和喜悅,讓人有冰雪消融如沐春風之感。
山輕河默默微笑,故意放慢腳步和他并肩而行。
“楚公子如此高興,可是因為我師父的緣故?”
楚宴清笑着搖搖頭,聲音不大但溫潤悅耳,隻是聽他開口說話,便知道此人家教天資決然不俗,非普通世家大戶可比:
“裴師尊名震天下,誰人不識?不過我更高興的是遇到山公子你。實不相瞞,我小時候一直幻想自己可以拜入師尊門下,可長大後又覺得自己實在配不上師尊真傳。于是我就想,到底什麼樣的人才配做他的入室弟子呢?”
說到這他停下腳步,滿含嘉許地望着山輕河,眼神裡有羨慕,但更多的是一種深切的尊重。
楚宴清看着他繼續說道:“我想,這世上隻有山公子這樣潇灑恣意、快意恩仇之人,才配得起裴師尊淩然大義、心懷蒼生之道。換成别人,少一分則怯,多一分則烈,都不足以承裴師尊之衣缽。”
山輕河挑眉,不知楚宴清這番熱烈吹捧是從何而來。再加上他特殊的身份,更對他天然帶着防備。
奈何,他實在禁不住楚宴清把他和裴顔牢牢綁在一起的這種熨帖的歡喜,于是雖然心裡還有懷疑,面上卻已經和楚宴清相當親厚了。
“朋友,你是見過的最透徹明理的人。”山輕河坦誠道。
楚宴清聞言更是笑意盈盈:“山公子莫怪,今日一見,竟有他鄉重逢之感,真是怪哉。”
“不怪。”山輕河抱着劍沖他歪頭一笑。
“雖然世事多變,但我從未忘記當年拜師大典上你仗義援手的恩情。楚公子,今日重逢,雖非隔世,勝卻三生。”山輕河有心試探,言辭懇切。
他原本想着,若此人可信,那他現在賣個好,回頭裴顔和楚萬生對上,有這麼個通情達理的兒子在,裴顔的處境不至于太難看。但沒想到掌管楚家多年的楚宴清顯然沒對他設半分防備,見他神情誠懇,眼中更添驚豔,看向山輕河的目光也更親切了,倒弄得山輕河十分愧疚。但沒辦法,他心裡唯放得下一個裴顔。就算真誠坦蕩如楚宴清,也隻能稍微往後排排了。
山輕河在心裡輕歎一聲後便毫不猶豫走到裴顔身邊,扶着他一路向前。
一行人緩步穿過滿庭芳草和雕花遊廊,緩步來到一座富麗堂皇的廳堂。
楚宴清回頭招呼衆人落座,這才不經意看到最末尾的人擡着一口小棺。他面露詫異,随即吩咐人将棺材先停在廳外角落。
茶水方上,内廳便傳來一陣腳步聲。伴随珠簾搖動、暗香袅袅,一個四十上下眉目風流的中年男子,攙扶着一位小腹微微隆起的美婦人慢步走來。
楚萬生先是把夫人安置在主座上,接着快步向裴顔、譚峰二人走來,他爽朗一笑,抱禮道:“裴師尊,譚兄,一别數月,萬生素悉挂念!今夜我略備薄酒,請裴師尊和譚家主務必賞臉!”
譚峰忙站起來牢牢抓住他的手,神态感慨激動,大有熱淚盈眶之态。仿佛他們才是患難與共的親兄弟,被他當年親手殺死的那個哥哥倒成了外人似的。
譚峰:“楚家主何必見外!淩雲宗和四大世家一向不分你我,見與不見有何分别!”
楚萬生聞言十分感動,牢牢地握着譚峰的手,又說了些闊别已久的惦念之語。客套一番後,他向裴顔認真行了一禮,問道:
“裴師尊親自出山想來必有要事,若有楚某可以效力之處,裴師尊但說無妨。”
裴顔淡淡颔首,并未多說:“楚家主客氣了。”
山輕河貼在裴顔身邊,趁機仔細打量了一下,見楚萬生雖已是四十多歲的人,但眉目俊朗,身姿挺拔。穿着上雖典雅高貴,但眉宇間自有一股淩然正氣,叫人不敢小觑。相較之下,譚峰就顯得有些沽名釣譽,精光必現的眼眸裡有股難以藏匿的世俗功利的急迫。
山輕河笑聽二人寒暄,心裡已經默默把兩位家主劃分了不同陣營。
“對了,”楚萬生轉身走向妻子,“這是拙荊狄氏,她有孕在身,若有失禮之處,還望諸位不要怪罪。”
狄氏嗔笑着瞥了楚萬生一眼,語氣嬌嗔責怪:“我又不是走不了道,還是得向裴師尊和譚家主見禮才是。”
說完她扶着椅子想要起身,譚峰立馬擺手,“楚夫人不必見外,我們來府上打擾已經十分不安,怎好勞動夫人?豈不是讓我等更加愧疚。”
狄氏為難地看了看丈夫,楚萬生心疼妻子,也不再排揎客套,便擡手招了招自家兒子,“你母親身體不好,我先送她回去,你替我安置諸位貴賓。切忌,要禮儀周到,不得怠慢。”
楚宴清開心一笑,随手遞給狄氏一個剛買的小虎頭帽,一看就是給未出世的弟弟準備的,“父親隻管放心,我已命人将今日的飯菜送去母親房間了。”
狄氏捂着小腹站起來,摸了摸虎頭帽上的小珍珠,眼帶驚喜,自是十分喜歡。她愛憐地拿出帕子,拭去楚宴清額上的汗,對他整日奔忙心疼不已,嘴裡不停念叨着:
“說了多少次,讓底下人去取菜就是了,何必自己跑一趟?”
楚宴清順從的低下頭,一改在外長袖善舞張弛有度的少家主的威儀,全心全意像個孩子一樣依偎在狄氏身前,姿态可愛可憐,說道:
“母親現在本就辛苦,孩兒若多能為母親分擔一點就十分開心,這點兒孝心還請母親成全。”
狄氏染着豆蔻的之間輕輕撫摸他的額頭,看着兒子這些年越發玉樹臨風,自是十分寬慰。最後她愛憐地搖搖頭,辭别衆人,搭着楚萬生的手先一步回房歇息了。
楚宴清站在原地,目送父母遠去。少傾,他轉身帶衆位賓客去客房稍作休息。
山輕河扶着裴顔的胳膊走在最後。一回頭,見楚萬生也扶着狄氏的胳膊,狄氏也似乎十分依賴他。頭半靠在他肩上,一側的流蘇金钗斜綴在發髻。金钗下,一縷長長的碎玉珠子落在香肩,行走間叮叮當當,一步一響,自有一番旖旎情态。
山輕河腦海裡突然冒出一個詭異的念頭:
要是這流蘇金钗簪在裴顔發間......
“山輕河。”
裴顔冷不丁一喊,吓得山輕河一哆嗦。他猛然漲紅臉,心虛地看着裴顔,“師父......”
裴顔莫測地望着他,又掠了眼遠處走遠的背影,輕聲低問:“你在看什麼?”
“......沒看什麼。”
他趕緊低了頭,照舊扶着裴顔走向客房。身上卻熱氣蒸騰。裴顔有所察覺,幾度開口又不好提起,隻好假意勸他别為楚夢停的事發愁。
山輕河低聲應着,沒敢擡眼。裴顔想着方才聽到的他心裡的胡言亂語,也覺得心裡突然一亂。
他已經許久沒有刻意探聽山輕河的心聲了。今日是因為怕他對楚家的事太緊張,才随意聽了一耳朵。誰知一下就聽到了一些......大逆不道之言。
裴顔鎮定自若走在他身邊,怎麼也想不通山輕河怎會把他和女子所戴的流蘇金钗聯系起來。
耳畔,小徒弟忽輕忽重的呼吸一次次提醒着他的失态。裴顔不忍責怪,隻是回了房,默不作聲地關上門。
山輕河低着頭,看着裴顔潔白的衣角消失在門的另一側,腦子裡卻仍有一根美豔動人的金钗,綴着長長的珍珠流蘇,招搖勾引,躍躍欲試地想往裴顔頭上簪。那金钗就該戴在他往日插着玉簪、桃枝的烏黑發髻上。應着一雙秋水似的眼,望過來時,能活活把人溺死在這無聲而動人心魄的溫柔裡。
一種勾人,又無情的美。
山輕河用冷水搓了幾把臉,洗不去那一抹心動神搖。他停下洗臉的動作,心裡品着,想着,總覺得自己有點不對勁兒。
許是中了什麼迷藥,要麼就是幻術,或者方才的茶水有問題?
不然他怎麼會幻想把裴顔當成女人一樣打扮?
簡直有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