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顔從沒見過他這樣傷心難過,一時也不知道如何安慰,隻好輕輕拍着他的後背。聽他帶着哭音颠來倒去的道歉,有時又一言不發,隻是深沉無聲地痛哭,眼淚流不盡一樣沾濕了兩個人的前襟。
“師父,師父......”山輕河埋首在他胸前,手裡還握着裴顔的白發,拳頭攥得那樣緊,連掌心都是通紅,“師父!”
他哭得那樣恨,那樣狠,好像要把死而複生後的所有力量都化作眼淚灑裴顔身上。他先是恨魔族,接着恨譚鏡軒,最後開始恨自己。
山輕河怨憎地在心裡斥罵自己,一遍一遍不肯放過。言辭狠毒不近人情。他的哭聲漸漸像怒吼,壓抑着猛獸受傷後的哀痛,撕扯着想和敵人同歸于盡。那敵人卻又是自己的心——
是他空有一身力氣卻唯獨無可奈何的最大對手。
裴顔眼見耳聞,心裡又是安慰,又是不忍。慢慢把山輕河抱在懷裡,順着他沒有束發的腦後一路撫摸下去。一下一下,溫柔有力,慢慢揉平他的情緒。
山輕河窩在裴顔懷裡哭濕了他的衣裳,直到感覺淚水和布料的摩擦帶起無可遏制的瘙癢,這才半擡起頭,額頭抵着裴顔的下巴,眼淚滴滴答答,仍是不願起身。
裴顔摸着他的發頂,“愛徒的眼淚可真多,都能洗衣裳了。”
山輕河吸吸鼻子,睜開哭得紅腫的眼,見裴顔胸前确實濕漉漉不成體統,他擦擦眼淚,東摸西摸,找到一小塊幹淨的衣角,小心翼翼去給裴顔擦拭。
“好了,”裴顔輕笑一聲按住他的動作,随手化出面小銅鏡照給他,“看看。”
“什麼?”山輕河還紅着眼。
他不知所謂地看了一眼鏡子,驚訝地發現額間樣子變了。伸手一摸,果然有一個紅豆似的凸起綴在那裡。
“這是哪來的?”
裴顔微笑不語。他沒打算告訴他方才用了自己的心頭血為引。隻是他也沒想到,這滴血竟凝在他額間和白色的蓮花融為一體。倒也奇異。
“大概是你修為增進,師徒印也強化了吧,”裴顔胡扯了個理由,又點了點他手心,“看看靈華恢複沒有。”
山輕河抽噎幾下,順從地攤開掌心,一藍一紅兩簇火焰霎時出現,蓬勃踴躍蓄勢待發,已然是少年人的模樣,比原先的稚子小兒模樣強了太多太多。然而山輕河卻并不驚喜。他隻是抿着唇,盯着裴顔看來看去,眼底的心疼懊悔毫無遮掩。
裴顔看到靈華恢複終于徹底放下心。他松了口氣,虛靠在床頭,端詳着徒弟愈加美豔的眉眼,兩個人隻是沉默,連微笑也隻能蘊在眼眸裡,順着對方的視線輕輕飄蕩。
山輕河在瀕死之際曾經想過,如果能再見裴顔一面,哪怕隻有一眼,他也一定會無所顧忌地把心裡話一股腦說幹淨。
可現在看着師父蒼白的面容和再無半點青絲的白發,他卻像吃了千斤墜一樣,口裡發苦,喉嚨壓抑收緊,什麼也說不出來。
身上的衣服被汗浸濕又潮又悶。他随手扯開衣襟想要換下,碰到了放在懷中的碧玉簪。他突然想起昏迷之際那道青色身影,覺得此事還是應該說與裴顔聽。
山輕河把碧玉簪遞給裴顔,“這簪子現在厲害的很,學你學的十成像。剛才我以為自己熬不過去了,差點把他認作師父。”
“哦?”
裴顔挑眉,摸索了下發簪頂部,一陣幽光閃過,碧玉簪又現出人形,然他見到裴顔現在的樣子卻仿佛毫不驚訝,隻是沖他點點頭,算是打了招呼。
裴顔觀察片刻,覺得碧玉簪隐隐和以前有些不太一樣。他攤開掌心收回玉簪,順手别在腦後。山輕河随着他的動作看去,那頭白發無論怎麼看都令他痛惜萬分。
這種心痛難以抑制,使他呼吸急促,心底的愧疚和感動更是累積成山,壓在心口,把所有感情都埋到了地底。可那些感情并不是一塊石頭,而是一團火。早晚有一天還是會噴發出來,就像岩漿爆發,燒得寸草不生。
“不值得,師父。我,我不是個好徒弟,我不值得你這樣。”山輕河低喘一聲,帶着隐約的哭腔。
他不敢說出情由,也不敢否認為自己舍去半生修為的裴顔,就隻好一遍遍說自己不配,一遍遍把那火焰埋地再深一些。
“我好恨。”
他咬牙切齒地吐出三個字。一滴淚随之砸在緞面衾被上,發出沉重的聲響。
裴顔手指一動,沒有再撫上去。
他怎會不知他恨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