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擇栖轉着酒盅，神色卻比其他幾人更為冷淡，“有人就自在的很，照樣興修廟宇，收徒煉丹。一年到頭，事沒做幾件，法器卻鮮亮不少。”

竹神敬了蒼神一杯，仰脖吞下，靜靜看着手上已經愈合的傷口：“可惜我神力低微，就算下凡也托不成大能大德。加之如今天界人人自危，彼此間要麼避之不及，要麼抱團守舊，我也隻好在這竹林裡消磨光陰了。”

蒼神尴尬地咂咂嘴，暗罵山擇栖把自己喊來聽這頓無心的編排，但又不敢跟山擇栖發火，幹脆長腿一邁，踢了一腳邊兒上一直不說話的裴晗：“發什麼楞呢？知道你兩個關系好，也不用你看我我看你，把我們都晾到一邊吧！”

蒼神這話本是随口一說，裴晗卻冷不丁在山擇栖瞳孔裡看見了自己，他心頭猛地一跳，趕緊端正坐好，掩住失态之色，“我是在想眼下這事該如何力挽狂瀾。若傳言為真，興許下凡反而是一條出路。”

“怎麼說？”山擇栖最近對“下凡”二字極其敏感，一聽這話也跟着繃直了腰背。隻是面上雖一副循規蹈矩的樣子，那看向裴晗的眼神裡，還是露出一點藏不住的笑意。

裴晗被他看得别扭，微微移開眼，道：

“就我熟識的幾人裡，譬如竹神，有心救世但神力低微，留在天界反而受人排擠徒遭冷眼。不是說這次人界的事是千載難逢的大難麼？不如大家一起下去，人多力量大，一來能救拔蒼生，二來也能躲開天界的暗流旋渦。”

“無論如何，做我們應該做得事，總沒有錯。”裴晗堅定道。

“若真可以，我第一個跟你同去！還有芝神、羽神、葉神，這些我也可以替他們做主！我們都願意去！”竹神激動地站起來，眼底放光，恨不得當場讓裴晗簽字畫押，把此事說定。

“若真這麼簡單，天帝怎麼會為難至此。”山擇栖淡淡掃了一眼激動地語無倫次的竹神，顯然不同意裴晗的想法，“你忘了麼，有一世也是這樣的場景，我軍不過四千，敵軍戰力八萬，我們苦戰三天，連老弱婦孺都上了，照樣被敵軍全滅。”

蒼神明白他的意思，贊同地點點頭：“是啊，在絕對的懸殊之力面前，無論投身多少恐怕也是滄海一粟。你們可要想好，這次是天界人界一起面對的業力清算，不是靠人多人少就能決定成敗的。”

裴晗下定決心：“靠因果，我亦同此心。”

山擇栖目光一震，仿佛又看到了從前那個一次一次站到萬民之前不計生死為民請命的裴晗。但這一次他卻無法像以前一樣無條件的支持他。

他心裡總有一種感覺：整個下凡之事就像一場巨大的陷阱和騙局。無論誰踏進去，都要付出不死不休的慘烈代價。

不幸的是，他心中的憂慮和猜測很快便得到了證實。

次日天庭集會，衆神再次商讨下凡一事。裴晗的固執己見引起了山擇栖埋藏已久的緊張和不安，二人又一次起了争執。言談間，山擇栖說話極盡刻薄不留情面，把在座諸位都明嘲暗諷了一遍。他也因此被衆神诟病指責，場面一度十分混亂，許多人連法器都拿出來了，那架勢，大有要當着天帝的面教訓山擇栖的樣子。

裴晗素來知道他的性格，若真動手，山擇栖不殺得血流成河是不會停的。但這裡是天界，不是從前沙場上面對敵軍，哪裡能由得他性子胡來？可是他也真的勸不住山擇栖。最後裴晗沒辦法了，為了盡快把此事了解，也為了保他，幹脆縱身一躍，自個兒跳下了通天台。

之後便是裴晗一次次徒勞輪回，而人界慘劇依舊絲毫沒有變好的迹象。

如此，天上人間過了一百多年，衆仙都在忙于應對天界突然遭到的不明攻擊而無瑕援手。除了零星幾個小神，如竹神、芝神願意幫裴晗，大頭都忙着補上天庭的窟窿，根本顧不上裴晗和人界的死活。山擇栖幾次與衆神理論，差點動手，都被蒼神竹神攔了下來。

仿佛命該如此，山擇栖最不願看到的一幕還是發生了。

一天，在親眼目睹裴晗某一世遭遇昏君，百世功德為輔佐他而一朝散盡。不僅耗盡神力，徹底淪為肉體凡胎，苦苦谏言還被昏君淩遲而死後——

山擇栖徹底失控了。

他拿着裴晗的曆劫卷當場砸在衆神臉上，衆神卻隻是淡淡看了一眼，發出幾聲惋惜之歎，接着便又紮堆在一起尋求彌補天窟的辦法，置裴晗的犧牲于不顧，仿佛無事發生。

山擇栖看着人聲鼎沸卻冷漠無情的天界，一瞬間心如死灰。

他毫不猶豫地召出一直鎮在護天石下的神劍，以戰神之力橫掃仙界，指責諸神屍位素餐，德不配位。

這一場衆神惡戰打得可謂是昏天黑地。不僅山擇栖急怒沖天之下當場堕魔，連裴晗往素的幾個好友也紛紛為他不平，甘願離開天界，下凡救世。

天界衆神被山擇栖這麼一攪合，受傷的受傷，歸隐的歸隐，不是在暗罵山擇栖多管閑事，就是自覺無錯，隻怪這兩個肉體凡胎的東西活該進不了體制内，吃不起香火供奉這碗細糠。

話雖如此，但山擇栖和裴晗畢竟是一百世橫掃八荒打出來的戰神，而山擇栖又那麼為裴晗抱不平，所以他一堕魔，衆仙家委實擔驚受怕了一陣。生怕哪一天他率領魔族翻上天界，給本就岌岌可危的上天界來一個兩面夾擊。

但出乎意料的是，山擇栖堕魔後，人間反倒安穩了許多。

堕魔後他直接滅了從前的魔君，自封魔尊，重新管控了魔族，而裴晗再轉世時隻需要料理好人間的事即可，再也不必忍受來自魔族、妖界的多方混亂了。

如此殚精竭慮過了幾千年，一百世後，裴晗居然破天荒又一次功德圓滿，立地飛升。

隻是這一次卻沒有人同他一起了。

裴晗回到天界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查看天窟的情況，接着就是滿天界找山擇栖。

結果找了一圈，發現衆人面對他時都神色各異。逼問之下才知，昔日好友為自己當場堕魔，如今已是同道殊途的魔尊大人了。

裴晗心情複雜，去魔界找到山擇栖希望他回頭是岸，山擇栖卻誤認為是裴晗不領情，辜負自己一片好意，于是愛恨交加，和裴顔厮殺在一起，兩人各懷委屈，各有不平，一路從魔界打上天庭，足足七日，打得天昏地暗不見日月，各路神仙紛紛出手，上天界與魔界激烈交鋒，誰也沒有放過彼此。

最終，魔界第一次公然和天界作對，以天罰驟降而停息。

那一日，天上連降三雷，雷雷劈向山擇栖。裴晗的劍鋒本來已對準了昔日的好友，如今的魔尊。但不知為何，天雷降落時，他突然劍鋒一轉，将天雷引到了自己身上。

裴晗是笑着死在山擇栖懷裡的。

臨死前，裴晗苦勸山擇栖回頭。山擇栖卻自覺被裴晗從過去、如今雙重意義上抛棄，抱着他的屍體，在原地枯坐了一整個四季。

春雨，夏雷，秋霜，冬雪。

第二年春天，樹上抽出第一支新芽時，山擇栖親手埋葬了裴晗。然後提劍殺上天界，連誅十神，徹底淪堕為十方惡道，力量之大可與天道争鋒。

自裴晗死後，天窟已經越來越大，逐漸到了無法彌補的地步。天帝害怕整個上天界被山擇栖全滅，隻好祭出裴晗留下的一縷殘魂和三件秘寶，結合所剩無幾的衆神之力，将山擇栖殺死在裴晗墳前。

這一戰打得實在太過慘烈。

衆人為避諱，隻說這是萬古上神與萬古邪魔之戰，完全隐去了背後天界不作為、魔界反抗天界、天界以犧牲一位上神為代價換取百年安穩，等一系列醜事。

而裴晗和山擇栖雖未落得魂飛魄散的下場，但也都因此神魂不全，即便轉世，也或多或少會有些不同尋常的弊病。

更令人啼笑皆非的是：這二人命中還有一段情緣未了。

原來裴晗和山擇栖這二人共同曆經兩百世，上下萬餘年，心中卻都還藏有一股未發之情。如今激烈慘死，這股情感仍然沒有緣盡，因而隻得一次次輪回轉世，以求完結這段因果。

奈何命運坎坷，情緣屢遭撕裂，直到一萬年後，兩人才得再次重逢。不必說。重逢後的裴晗和山擇栖，也就是此時此刻玉璧中對影成雙的裴顔與山輕河二人。

玉璧的光明暗淡下來，一切都消失了。此刻，隻剩螢火一般的微光，照亮山輕河激動且驚悚的眼眸。

他僵硬地回過頭，卻在裴顔眼中看到了同樣的驚異與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