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這個人,今天卻親手剝下了他的一身傲骨,冰雪皮囊。
雪化了還能剩下什麼呢?
一地污泥。
裴顔的淚和血一起從臉頰劃落,很快便就打濕了一小片地面。山輕河掰他腰身時才發現掌心裡一片黏膩潮濕。
“哭了?”山輕河用手背去蹭他的臉,被裴顔一口咬住,毫不留情地咬出血。
十指連心,山輕河痛得蜷縮了一下,接着按住裴顔要穴讓他松口。他抽出手,看着上面血糊糊一片突然沉聲笑起來:“原來你不是捂不熱的石頭。”
“可惜了,”山輕河睥睨身下之人,語氣悲哀而涼薄,“你能留給我的,也就隻有這些了。”
裴顔冷冷看着他,一隻手勉強拽起身上衣服,扭頭看他仿佛看着一個陌生人。
“山輕河,我從未想過放棄你。”
“這些年,若我想放棄,你以為你還有機會對我做這樣的事?”
他低着頭,用顫抖不止的雙手把衣服一件一件穿好,好半天才系好,卻怎麼也撫不平衣服上的褶皺和污漬,裴顔拍打着那些痕迹,突然就壓抑不住哭腔了:
“我說我會罰你、不會原諒你,可我從沒說我要放棄你!”
山輕河聽聞此語,一下子愣了,他渾身發冷,又覺得火熱,裡外兩重壓迫,幾乎分不清什麼是人類的感覺。
山輕河:“你說.....什麼?”
裴顔背過身深吸一口氣平複下來。他擡擡手,水魄自動飛入他手中,一人一劍默然而立。良久,輕輕搖了搖頭,歎出一口無奈:“說什麼都沒用了。”
裴顔提着劍,一步一步向外走去。
“你去哪!”山輕河猛地跑過去把他拉住,“外面是什麼樣你不知道嗎?你又想替我背什麼罪,受什麼罰!你問過我要不要沒有!”
裴顔看着他,臉色第一次露出冷漠:“那你問過我要不要沒有。”
山輕河喉嚨一幹,啞口無言,慢慢地松開了手。
裴顔:“山輕河,我一直以為你我與旁人不同。我一直以為......罷了,也許是我錯了。如果一開始我就把你當做淩雲宗的一個普通弟子教導照顧,也許今天的一切都不會發生。”
裴顔倉惶閉目,感覺心都空了一塊。
當初那些心照不宣的理解,那些心心相印的默契,此刻全都成了命運的嘲諷,猖狂地響徹在他耳畔。
可是他還不能停下腳步。
裴顔吐出一口濁氣,繼續向前走去。水魄劍的劍鋒在地上擦出一條火鍊,蛇一樣朝山輕河吐着信子。山輕河盯着那火舌,突然一掌拍向裴顔後頸,在對方驚訝的目光裡把人摟在懷裡,雙雙跌坐在地。
“我不會讓你一個人出去面對那些的,”山輕河用掌心遮住裴顔掙紮着不肯睡去的雙眼,直到感覺蝴蝶一樣的睫毛顫巍巍落下,才留戀不舍地移開手,“既然已經決定不再做你的徒弟,就沒有道理讓你以師父的身份替我承擔。”
景如是的指控,天阙台上的亂象,神天問的審判。所有這些都在把山輕河往一條不可挽回的路上推。
他慢慢把裴顔放平,看着他安然入睡,心裡卻掀起一陣狂風暴雨。
也許不止是從景如是開始。
從譚峰、譚鏡軒夫婦,再到佟家人之死,再到幾年前追查妖丹一事時意外牽扯進的楚家驚天一戰......
一條脈絡隐隐在山輕河眼前浮現,漸漸變得清晰明确。
他冷着臉站到玉璧面前,一隻手與冰冷石壁相貼,冷意立刻流竄進他體内。
“出來吧,我知道你在。”
石壁如水面般微微蕩漾,一個身影倒映其中,緩緩睜開了火紅的眼眸。
山擇栖微微一笑,語氣裡有幾分自得:“怎麼樣,考慮好要跟我合作了?”
山輕河面無表情地看着這張與自己高度相似的面孔,恨不得當場剁碎他扔下奈何橋,最好永永遠遠都不要再出現在這世上的任何一個角落。
但現在還不是時候。
山輕河冷目而視:“說吧,你要怎樣才肯離開。”
山擇栖歪頭看了看睡着的裴顔:“沒想到你也不是什麼好東西。不愧是我的轉世啊,萬古邪魔。”
“我不是你!”山輕河一拳砸向石壁,山擇栖的面孔卻絲毫未受影響。
“我再問一遍,你到底要做什麼?裴晗已經死了一萬多年了,裴顔跟他不一樣也不是他,你還留在這裡幹什麼?山擇栖,你早就死透了!你根本就不該出現在這裡!”
“不該出現在這裡的是你,影帝大人”。山擇栖還是微笑,隻是那笑容看起來冷冰冰,陰森森,讓人不寒而栗。
影帝。
山輕河差點忘了這兩個字是什麼意思。
片刻,他領會了山擇栖的用意,臉色愈加難看:“是你把我從那個世界帶到這裡來的?你到底要幹什麼!”
“山輕河,你不會還以為自己是在主持正義吧?”山擇栖漫不經心地轉了轉脖子,“你不會還以為,這是一個憑道義、修為,就可以定對錯明是非的世界吧?”
山擇栖看着若有所思的山輕河繼續道:“好好想想你在這裡遇到的人和事,包括裴顔在内。”山擇栖湊近他,看着山輕河瞳孔裡映出自己的表情,“你就從來沒有對他們的對錯之論,有過懷疑嗎?”
“景如是殺了自己的情郎,就有資格變成清白人士審問你了嗎?”
“裴顔為了讓你變強,就可以一次一次把你往死地推,還打一巴掌給個甜棗的耍你嗎?”
“佟蒿為了所謂的正義,就可以無視你一路對他的幫助和扶持,視你們最看重的情誼于不顧嗎?”
“這就是正義嗎?這就是正确嗎?山輕河,這就是你維護的東西,信任的朋友?”
山擇栖說完一長串後,沉默地指了指地上重傷昏睡的裴顔,又道:
“值嗎?”
十根指甲深深地嵌進山輕河掌心。他想反駁,卻又找不到反駁的理由。沉默半晌才重新開口:
“不用拿你的詭辯來考驗我。我不是你。山擇栖,我不是你。就算裴顔抛棄我,離開我,我也不會做出生生世世糾纏不放,讓他不得安甯的龌龊事來。”
“哈哈,山輕河,這話你騙别人還可以,騙我?”山擇栖神色暧昧地打量着他淩亂的衣衫和脖頸上被裴顔抓出的血痕。
“你可比我龌龊多了。”
“教訓我,你有資格嗎?”山擇栖隔着石壁輕輕一揮,山輕河立刻被擊倒在地,滾出十幾米遠,“你不過是我留在這世間的一具肉身而已。山輕河,你的存在,最多餘不過。”
“咳咳咳,是嗎?”山輕河撐着玉沙站起,擋在裴顔身前,“可你也不過是個死人而已。”
“一具死屍,也敢跟我論短長。”山輕河眼中殺意四起,虛無陣精準霸道地落在玉璧之上,空間響起一陣嗡鳴,石壁上出現幾條發絲般的裂痕,而山擇栖依舊面容如畫,未改分毫。
山擇栖:“沒用的,山輕河。你永遠都殺不死我。因為我就是你,真正的你。你是不可能殺死高于你自己的那個你的。”
山擇栖的笑意清亮動聽,落在山輕河耳畔卻是一種巨大的侮辱。
山擇栖:“你的修為,你的力量,全都是拜我所賜。就連裴顔對你的好,對你那微不可查的愛,也全都因我而起。沒有我,你以為你能得到他半分青眼嗎?沒有我,你連一坨屎都不如。”
“你怎麼敢在我面前信誓旦旦,不自量力。”山擇栖一聲嗤笑,山輕河體内立刻像被火燒一樣炙痛無比。
看着汗如雨下,痛苦蜷縮在裴顔身側的山輕河,山擇栖毫不留情地隔空将他踢到角落裡,他自己則以虛幻之體離開石壁,踱至裴顔腳邊。
山擇栖的目光蘊含着嫉恨和貪戀,時而像怒火狂燒,時而像恨海翻騰:“裴晗,我終于找到你了。”
“别碰他!”
山輕河不知從哪湧出一股力氣,玉沙劍淩空飛起向山擇栖刺去。玉沙畢竟是神劍,又有劍靈附體,一時半刻山擇栖倒真和它打了幾個來回。山輕河找準機會,立刻飛身持劍殺向對方,一陣一陣在無岩内落得迅猛無比。
“他根本不知道你是誰!在他的世界裡根本就沒有山擇栖!裴顔愛的是我!”山輕河反手刺向山擇栖心口,被對方躲開,一束黑色的業火從他腳邊燃起。
“他愛你?他愛你?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山擇栖像聽到了什麼好笑的笑話,閃回玉璧内,扶着牆笑得直不起腰。
直到被自己的笑嗆到,山擇栖才咳嗽着停下來:“哈哈哈哈哈,咳咳,咳,山輕河,我可能真的找錯人了,我的轉世肉身不可能這麼蠢。太蠢了,你真的太蠢了。”
山擇栖指着他,“我告訴你,裴顔根本就不會愛人。他永遠、永遠都不屬于人的愛所能界定的範疇。如果你以為他幫你救你就是愛你,那你真的活該一次一次死在他手裡。”
山輕河劍鋒相對,怒不可遏,“你沒得到過裴晗的愛,就以為我和你一樣?山擇栖,天下人情世态數不勝數,你憑什麼覺得自己可以定言世萬事之理!”
裴顔對他的感情本就是他心裡的痛,他素來碰都不敢碰的傷疤,山擇栖卻敢在他傷口上撒鹽,山輕河簡直氣瘋了。
“哼,我來告訴你為什麼。”山擇栖“唰”地離開石壁,貼到山輕河面前,和他眼對着眼,鼻對着鼻,“因為這個世界根本就沒有道理可言。隻能我來做這個道,我來定這個理。”
“山輕河,合作吧。裴顔歸你,天地歸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