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過去了多久,裴顔是被一條毛茸茸的東西蹭醒的。
一睜眼,他便感覺四肢像灌了泥漿一樣沉重不堪,努力擡了幾次,才費盡地把手擡到額前。他掐着眉心,習慣性地了喊了一聲“輕河”——甫一落聲,才想起那人早已不在淩塵殿。
裴顔一下子睜開眼清醒過來。
他略帶不安地扭過頭,正撞上空花正滴溜着兩隻圓眼珠,一臉狡黠地望着他。他壓下眼底的失望,頗為費力地把狐狸尾巴從臉上撥開,啞着嗓子問:“外面情況如何?”
空花搖身變成人形,先是抻了個大大的懶腰,接着一隻手側支着腦袋,蛇一樣舒舒服服把自己擺在裴顔身邊,“魔族大舉進攻,柳如雲把大部分弟子都派出去了。”
“還有呢。”裴顔怔怔地望着潔白無物的床帳,臉上沒什麼表情。
空花想了想:“唔,你家二長老受了點傷,閉關休養去了。”
裴顔“嗯”了一聲,扭頭看着他。
空花心虛地撓撓頭,眼神逐漸飄向一邊,“大家都在忙着對戰魔族,楚家佟家景家秋家,誰也沒落下,各個仙門宗族也都在招兵買馬。總之就是都挺好的,别擔心啦。”
見空花始終笑眯眯地看着他,裴顔動了動嘴,還是沒把“山輕河”三個字問出口。他默默把頭轉過去,一看,才發現這裡根本不是淩塵殿。
“你們,把我送回昆侖山了?”
“對啊,”空花跳下床倒了杯熱茶端給他,“不然你哪還有命活到現在?這次多虧了你那個老神仙一般的師父,沒想到他還真有兩下子,愣是把你從鬼門關撈回來了。你知不知道,那天你體内靈力暴走,差點控制不住震碎心肺!我吓得都化不出人形了!”
“震碎心肺......”
裴顔别開臉,眼眶慢慢染紅。
他沒忘記山輕河是怎麼一步一步走到自己面前說出那些狠心絕情的話,又怎麼一劍插進自己胸間的。他和玉沙作戰多年,從來不知玉沙傷人時會那麼冷。
比萬山之山上徹夜不休的風雪還讓人難以承受。
還有那些血。
山輕河靈華損毀時他吐出的血,那一道道蜿蜒如溪流般彙聚到自己腳下的紅色,連同這些年每一次他眼見耳聞山輕河受過的傷流過的血融彙在一起——
裴顔感覺自己的身上的血都跟着他一起流盡了。
一想到等待他的是空蕩蕩的淩塵殿和不知生死的答案,裴顔突然好希望自己根本沒有醒過來。
見裴顔不肯喝水,空花也不勉強,隻是重重地歎了口氣:“唉,徒弟沒了可以再收,何況他都跟你恩斷義絕了,那玉沙留下的傷都還沒愈合呢,你還想着他作甚?難道......你們真的如外界傳言那樣......”
“休得胡言,”裴顔目光一冷,又想起空花是個不通人性的才慢慢緩下臉色,“他......怎麼樣了。”
“堕入魔道,不知所蹤。”
空花被裴顔的疾言厲色吓到,勾勾手指,老老實實回答。
裴顔沒說話。閉眼藏起心底的情緒。
好一個堕入魔道,不知所蹤。
這世上恐怕沒有人比他更清楚山輕河有多麼厭惡魔族。也沒有人比他更清楚,為了阻止這個結局,他們師徒二人做了多少努力。
可命運就像一隻不受控制的手,左右擺布,肆意調弄。任他和山輕河千般小心、萬般籌謀,還是走到了這一步。
裴顔突然覺得好累好累。心髒一抽一抽地跳着疼,他不敢想象山輕河現在該有多難過。更不敢想他暈倒前聽到的那三個字到底是真是假。
兩萬年的時間在這一刻突然有了重量,漫長時光凝成一把重錘,毫不留情地驟然砸下,幾乎把他捶成一坨爛泥。
“那什麼,你歇會,我去給老神仙說一聲你醒了。”空花給他掖了掖被子火速離開。一出房門,他臉色就瞬間難看起來,邊走邊嘀嘀咕咕罵道:“這勞什子情劫也太吓人了,我不渡了!連裴顔都熬不住,我豈不是連小命都不保?不渡了不渡了,說什麼也不渡了!”
福靈老人隔着老遠就瞧見了一肚子怨氣的狐狸,他笑呵呵地給他仍了個烤栗子,看狐狸重新眉開眼笑,這才擺擺手往徒弟房裡來。
他這個最讓他省心的徒弟,今日怕是要讓他不省心了。
他推門而入,見裴顔正閉目打坐,額上挂着一層冷汗,臉色蒼白氣息虛弱,分明是強撐着運功。
“裴顔,停下吧。”
裴顔睜開眼看到來人,默默低下頭,收勢虛靠在榻上,低低地叫了一聲:“師父。”
福靈老人握了握他的手腕,面露心疼:“怎麼瘦成這樣了。”
裴顔勉強扯出一絲微笑,“師父,我得回淩雲山去。”
福靈不贊同地搖搖頭,看了看窗外,示意裴顔去聽:“風雪未停,大路難行啊。”
裴顔正色堅持:“正因難行,才需有人開道先行。”
福靈靜地望着他,半晌,開口打破沉默:“你讓自己的身體走在了最前面,可你的心呢?你把你的心放在了何地?”
“裴顔,從什麼開始,你的心已經跟不上你的腳步了。難道你都沒有發現嗎?”師父慈愛地看着他,像看着一個年幼的孩童。
“我......”裴顔錯愕,“我的心從來沒有改變過,怎麼可能跟不上我的腳步?”
“不,你的心一直在變,”福靈微笑着看他,“隻是你不敢接受罷了。”
裴顔突然咳嗽起來,喘息急促而劇烈,許久才漸漸恢複。
“師父,弟子有一事不明。”
“說來聽聽。”
裴顔伏在榻上,揪着被褥一角,似乎在猶豫如何開口:“弟子修行多年從未有過紅塵之心,為何命中卻有此一劫?若我是貪戀紅塵之輩或許需要曆劫磨練心性,可弟子自認并不是。”
裴顔疑惑地擡起頭看着自己的師父:“山輕河與我之間怎會如此糾纏複雜,我實在,想不明白。”
福靈老人捋了捋胡子,對徒弟說道:“除魔衛道是修行,磨練愛恨也是修行。裴顔,不要覺得這是‘劫’,也許這就是你的‘道’。修行人常說紅塵中人目光短淺,其實與茫茫天道相比,我們又何嘗不是三秋之蟲呢?”
“道,”裴顔坐起身,神情嚴肅,“如果天道覺得我需要曆練紅塵愛恨,我自然可以投身其中。可這樣做的意義是什麼呢?我本無欲無求,莫名受此一劫,難道就是為了讓山輕河痛不欲生嗎?天道的是非标準究竟是什麼?”
“我曾經對他說,隻管去做覺得正義的事,隻管用自己的能力去幫助他人。一切自有天意。作惡的一定會有報應,良善的一定會有後福,”裴顔淡漠地搖了搖頭,“可這些規則在我徒弟身上卻好像都失效了一樣。”
“師父你知道嗎?當時他就倒在我一步之外,而我什麼也做不了。那種滋味,”裴顔頓了頓,“讓我懷疑我自己根本不存在。”
“顔兒何出此言?”福靈一驚,幼時的稱呼脫口而出。
“我不知道。我就是感覺,若我真是所謂的‘一步真仙’,怎麼會把自己的徒弟害成這樣?就好像我越想救他,就越是在害他。”
裴顔痛苦地閉上眼,第一次對自己産生了質疑。
“顔兒切莫自責,”福靈坐到他身邊,輕輕地撫着裴顔垂下的頭,“我活了這麼多年,至今仍算不到自己的命數,甚至連你的命數都看不清楚。可見上天對于我輩的考驗遠高于我們能夠理解的程度。”
“你和他的事,為師相信你已經盡力。他選擇這樣做,為師相信,他是覺得你能夠理解他也已經盡力,”老人扶起自己的弟子緩緩為他輸送靈力,幫他修補體内支離破碎的傷痕,“顔兒,對于你的這個小徒弟,為師倒不得不稱贊一句。”
裴顔心下一動:“什麼?”
“你這個徒弟雖然修行慢了一些,但恐怕天資仙緣更在你之上。許多事你做不到,他卻可以。”
渾厚磅礴的靈力充斥裴顔全身,很快就如蠶吐絲般細密地修補好裴顔體内的傷病。可是他心裡的疑惑與疼痛,福靈卻愛莫能助。裴顔感受着體内奔湧的靈力,感覺靈華在一瞬間備受潤澤,蠢蠢欲動,似有破境之象。
自他掉入化神修為後,裴顔雖不像别人一樣日夜期盼重回巅峰,但總歸會在無能為力時想念曾經的自己。因而靈華的異動也不由讓他心動神搖。
裴顔吐息一遍,歸順周身氣血靈力,睫毛微顫:“他比我勇敢。”
“不,他不勇敢。”老人搖搖頭,“他隻是選擇了相信你。他隻是在衆多道路裡,選擇了你。”
“......”
師父離開後,裴顔一個人坐了很久很久。
暴雪裹挾着北風嚣張地拍打在窗上,不時有一縷寒霜順着窗戶縫溜進來,在他的白發上添上一層透明的裝飾。不閃耀,卻冰冷出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