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逢春沒想到自己會和三姑敞開心扉,暢談良久,并且她能給自己較之旁人更加獨到的看法,以及很多自己從來沒去深想的事情。
但有一點,她始終不認同,既然相愛難得,為什麼要因為外界而退縮?人生在世,至多百年,顧慮那麼多,怎得快活?
不過将一切說出,有人分擔,她心情好了許多,盡可能将精力放在寨中事務上。
先前沒發覺,從書院走了一遭後,林逢春對于寨中生活頗不習慣。在書院時,整日有許多事做,她可以學字上課聽書,向範敬兒學兵法,邀蔣峻伯騎射,去山下市集閑逛,佛寺道院,逗鳥聽曲,光顧任氏兄妹,更别提碰上節日慶典,熱鬧非凡。
然而在寨子裡,習武打獵劫掠,吃飯喝水睡覺,喝酒吹噓賭錢,男人們下流的遊戲她不參與,婦孺們的活動她又時常覺得參與不進,自己可有可無。
時間長了,日日是這些人,這些事,她大覺無聊,便想出花樣,召集寨中人,要教他們認字。
起初強制所有人參加,學些“天地人”“一二三四五”之類,隻教了一次,便有許多人大發牢騷,尤其平素粗野慣了的大漢,要規矩坐着畫畫寫寫,十分不樂意,倒是婦孺們願意學。
林逢春頭一次産生了恨鐵不成鋼的煩躁,但沒拘着他們,讓願意的繼續學,于是留下大半婦孺和零星男子,楊蒼虎也在其中。教了幾次,她看着大半婦孺又想,為什麼不教她們武藝?
雖在山寨,因為男子先天身體優勢,武藝騎射外出還是男人擅長,婦人們多采集做飯,料理寨中雜活,她們力氣大些,卻不通武藝。自己全因有機會學,憋着一口氣不想讓阿耶輕視。
說幹就幹,她說了想法,群情踴躍,都想學個幾招,年紀最小的李小虎最是開心,走到哪兒都要說一遍。
周醴瞧她風風火火,折騰得起勁,不免笑問:“春兒,你怎麼忽然想到這些?”
“聖人說‘有教無類’,男人能學的,女人也能學,大家都能學嘛。”
周醴驚愕:“你去書院……原來不單為了人,真學進了東西啊。”
“那是自然!‘不義而強,其斃必速’,《左傳》裡的話,我可熟呢!”林逢春自鳴得意之餘,想起自己向書院交了兩年的學費十兩金……自己才呆了五個月,真肉疼。
周醴受到啟發:“那如果有人想學醫,我也教教好了。”
很可惜,醫術的門檻過高,首先要認識一些字,還是不如教辨别草藥,簡單的對症藥方,推拿正骨。
林逢春在書院采過藥,有時也會幫周醴處理藥材。
“哎,三姑,你知道嗎,書院中有一位謝夫人,也會醫術。”
周醴眼皮一跳:“哦,沒聽說過。她是士族?”
“嗯,也是陳郡謝氏,王山長的夫人。”
“想來醫術比我好。”
“那不見得!你們又沒比過。”林逢春閑說,“她在書院裡管醫舍,她女兒也會醫術。在書院裡有什麼病痛,都去找她們。”
“倒是少見。”
“是啊,之前我從沒聽說過,她們隻在書院裡看病。我去過幾次,她身上的藥味我總覺得和你身上很像。”
周醴搖頭:“藥味兒都差不多。女醫師少,你才覺得像。”
“也是。”林逢春點頭,突發奇想道,“诶,三姑,不如什麼時候你與她切磋切磋。”
“何苦惹出事來。”周醴繼續搖頭,“她遠在諸衍,我又腿腳不便。況且醫術用來救人,豈是用來争高下的。”她意味深長地問,“難不成你想回書院?”
“才沒有!”林逢春立刻否認,遂抛開不提。
暮去朝來,轉眼深秋。
一日,周醴照例去交甯藥鋪采購,林逢春窮極無聊,也換了身尋常衣服,去交甯縣閑逛。
交甯縣處于會稽、吳興二郡交界處,兩面環山,兩面臨水,原先水陸通暢,貿易不絕,商業興盛,然而近年陸路有山匪侵襲,水路有水賊滋擾,商客畏懼,往來減少,不如往昔繁盛。
林逢春挑了家客人最多的面館,坐進去要了一碗肉絲澆面。熱騰騰的面碗端上來,她吃了幾口,忽然想起諸衍的蟹黃魚湯面,魚湯鮮美,細面勁道,想來就要流口水。胃中饕餮無法被滿足,她歎息一聲,忿忿地用筷子攪弄碗中面條。
離開諸衍實在太急,惠風居和馬記糕點也很好吃,住在書院又不用花錢。唉!十兩金啊!夠寨中用許多時日……
“林逢春!真的是你!”
耳熟的聲音,一個人坐到自己桌旁。
林逢春擡起頭,眼睛猛地瞪大:“王媛姿?你怎麼來了?”
“我想着你家住交甯,就來看看。”王媛姿掩飾不住喜悅,細細打量她,“原來你女裝是這樣子……我們都住了三日了,終于碰到你!”
“你……來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