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倒貼錢的頑疾沿襲已久,哪怕為了國朝的面子着想,禮部那些讀聖人書出身的翰林,也斷斷料理不了每年來騙補貼的蠻夷。】
【但術業專攻,闫小閣老可就不一樣了,小閣老可不隻是不要臉的問題——闫黨中人人都不要臉,小閣老的才氣卻迥非常人可比。本朝名臣,各擅勝場,而闫小閣老能傲視群雄,生平最大的本事,卻是撈錢——不但敢于撈錢,更善于撈錢。
所謂敢于撈錢,那是連油鍋裡的錢都敢伸手抓出來花。别說什麼國庫内庫皇帝小金庫,就是皇帝親兒子裕王要領補貼,都得給小閣老上貢一筆,才能換到俸祿。外邦使者想裝一裝可憐白蓮花,就能仗着泱泱大國的垂憐免掉朝貢巨額花費?隻要有小閣老在,那就是想瞎了他們的心了!小閣老難道是這麼要臉不要錢的人嗎?
所謂善于撈錢,那就是石頭縫裡都能摳出錢來花。據說小閣老掌工部後給全國上下的工程都詳細列了準确的預算,負責工程的官員按照預算該有多少油水,一五一十的調查清楚,全都得給小閣老按比例分成。但凡少給個幾千兩,都會被小閣老的精算天眼系統迅速糾察出來,飽以鐵拳!
這是什麼?這就是天生的打灰聖體,提前五百年發明精細化管理的财經界之神。後世學财務的,都該給小閣老框框磕幾個呀!
有這樣的人物坐鎮朝貢,還怕什麼使者裝窮哭慘?别說高麗之類扣扣搜搜的憨面刁,就是倭人這種大名也隻能吃點白米飯的真·窮鬼,就是走街串巷賣鈎子,也得把給小閣老的分成給備齊了……
所以說,垃圾就是放錯了位置的資源。你讓小閣老管工部,全國上下都要嚎啕了;你讓小閣老去管朝貢和貿易,那就是财政學的奇迹啊!】
大概是這句話委實太粗鄙了。屏風内的飛玄真君都忍不住咳嗽了一聲。而許閣老垂首屏息,仿若未聞;隻是目光下移之時,忽的瞥見了跪在地方的闫閣老那高高撅起的屁股,于是上下一個哆嗦,移開了眼睛。
皇帝生性多疑,對人事任命尤為敏感;往往會仔細盤問。闫閣老預備充分,也早想好了對策。但真君咳嗽之後,寂然無聲,許久才慢慢開口:
“諸位閣老以為如何?”
居然沒有細問?闫閣老有些詫異。
然後,更令他詫異的事情來了。在衆人身後裝了半日木頭人的許閣老忽然上前,下拜陳奏:
“闫閣老的法子很好,臣附議。”
頂着一衆人白日見鬼一樣的表情,許閣老緩緩起身,垂首不再說話了。
……真要能從朝貢中摳出銀子來,他們也不用費盡心機砍開支,在九族消消樂的鋼絲繩上跳舞了嘛。
飛玄真君也沉默了。他倒未必喜歡闫東樓那飛揚跋扈,連皇子都敢欺侮的霸道脾性;但無奈天書透露的消息實在是太打動人心。現在宮觀要修,青詞的金箔不能斷,還要四處派人盯着兵解的消息,哪一項不是花錢如流水?
橫豎朝貢這種事情上,闫黨撈多少都不要緊。曆代隻聽說種田的人造反,哪裡有外邦的蠻夷翻了天?再說,隻要闫分宜還想進步,那一兩銀子的利潤,總該給自己、給國庫分個八錢九錢。有了這八錢九錢,他也不是不可以忍一忍……
想到此處,飛玄真君長長吐出一口氣:
“準奏。”
眼見闫分宜喜形于色,他卻又不覺心中微微一動:朝貢的利潤要真是如此豐厚,叫闫黨一手遮天了也不好,總該安排些人進去攪一攪。
“接待外藩是大事,就讓各家勳貴的子弟随行學一學吧。”他淡然道:“見些市面,也有好處。”
優待勳貴是國朝慣例,衆人一齊下拜,口呼萬歲,當即變通過了真君的決議。而剛剛還在激情輸入,猛烈吃瓜的穆祺則一臉懵逼: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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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勳貴子弟中鐵杆的鐵杆,老道士不可動搖的基本盤,隻要穆祺還沒有瘋到脫下褲子給老登來一泡大的,那無論什麼活動都不可能不給穆國公世子安排一份差事。穆祺目瞪口呆,隻能愣愣的聽着李再芳宣讀名單,毫無意外的又給自己加了工作量。
怎麼吃着吃着瓜,還能殃及池魚呢?
老道士當一聲再敲響銅磬,宣布散會。各位重臣行禮已畢,無聲退出。闫閣老是一腦子霧水,搞不懂許少湖是發了什麼瘟居然翼贊自己,思索着要回去琢磨他個三天三夜,誓要看出清流的詭計。而詭計多端的許閣老則走路發飄,手中依舊牢牢攥住昨日從□□裡掏出來的書冊,滿腦子都是不容于聖人的怪力亂神,三觀崩裂的餘波,壓根沒有在意政敵的眼神。
……要不是還有一絲理智尚存,他幾乎都想沖進屏風向陛下框框磕大頭,發自真心的叩問飛玄真君:
您老一天裝神弄鬼,不會修的是個真的吧?
這世上難道還真有什麼怪力亂神麼?
将來您老修仙,能不能帶契老臣一二啊?
許少湖終于下定決心,要回去翻出飛玄真君清妙帝君皇帝陛下這數十年編纂的所有青詞與文書,好好的、認真的,體會一遍。
以現在的局勢看,道爺說不定還真能修成呢。
至于穆祺……穆祺則惆怅的走出西苑,一邊走還一邊琢磨新工作的工作量。但在宮城外繞了不到兩圈,他就被人迎面接住了:
“見過世子!”
滿身绫羅的胖子笑嘻嘻竄了出來,朝着穆祺拱手作揖,态度極為親熱:“世子近日可好?穆國公老大人可好?小子近來多事,竟沒有到府上問安,真是該死!”
穆祺定睛一看,不覺愣了一愣。就算他再深居簡出不合群,也絕不會認錯這一張名滿京城的胖臉,于是也拱手回禮:
“多謝小閣老挂念,在下家中一切都好……小閣老是奉闫閣老之命來的麼?”
寒暄之時,穆祺不動聲色,向旁邊移了一步。雖然小閣老的種種傳言很像黃謠,但考慮到此人做派,卻是沒法子掉以輕心。
看到穆國公世子态度溫和,闫東樓更覺喜悅。近日西苑議事,他早早就在宮外等候,買通了太監通傳消息。等聽完飛玄真君口谕,立刻就知道自己謀劃的關鍵——許少湖既已退讓,禮部與工部的其餘官吏肯定不敢壞闫黨的大事;唯一需要擺平的,隻有皇帝臨時塞進來的勳貴子弟。
勳貴中以穆國公府最為顯要,隻要籠絡了穆國公世子,闫家的籌謀便算是成了大半。小閣老能屈能伸,幹脆跑到西苑當街攔人,謙辭卑禮,情誼殷殷,還主動替穆祺牽馬執缰,不勝體貼之至。
待到雙方漸漸熟絡了,小閣老才試探着開口:“兄弟我剛剛接了聖上的旨意,在宮牆外自己琢磨出了個主意。聖上要節儉治國,咱們自然該仰體天心。隻是由奢入儉不容易,銀子太少實在難辦,所幸兄弟認得幾個公忠體國的商賈,願意替朝廷分憂……”
他唠唠叨叨的解釋了半日,話裡話外的意思卻很明确:按往年的規制算,招待一次外藩使者的銀子少說在兩三萬兩;按高祖定下的規矩算,卻最多隻能花五百兩。這四五百倍的差距神仙也彌補不了,更沒有哪個官吏敢自掏腰包填坑。但小閣老獨運匠心,居然找來了自己在工部打灰時結識過的豪商,将使者來訪的行程分批承包了下去,由他們用自家的貨物與仆役來供應需索。
整套邏輯講得很複雜,但穆祺一聽就懂了——這不就是重大活動贊助商麼?
能在國家招待使者的活動露臉,那是多大的品牌效應?隻要有一點腦子的商人,都願意替朝廷分憂麼!小閣老撈錢的本事,果然是獨步古今,名不虛傳,超前五百年的眼光。
當然,在禮部諸位堂官看來,這大抵是銅臭入骨,亵渎斯文,君子所不忍為。但穆祺是難道是要臉不要錢的人麼?他迅速表示了态度:
“小閣老聰穎絕倫,我自愧弗如。這樣的好謀劃,我堅決贊同!”
闫東樓大喜過望,萬沒有料到說服竟是如此容易,大有知音之感;心想京中評價穆國公世子“不可理喻”,看來也是人雲亦雲,絕不可信。喜悅之下,他幹脆給這位同心同德的知音交了底:
“世子謬贊,兄弟不敢承受。隻是這樣的事情也不算容易。兄弟還有些難處,不得不請世子的示下。”
“小閣老請講。”
闫東樓歎了口氣:“真正是夷狄之有君,不如諸夏之無也!那些外邦的蠻夷不體諒朝廷的難處,各個都是刁鑽古怪。明明給他們都預備妥帖了,但這些使者下榻後眼見仆役灑掃都換了人,居然在驿館大鬧不休,非得換回來不可。尤其是其中混雜的一二倭人,叫喚得尤其厲害。當真是難以理喻!”
穆祺喔了一聲,當即了悟——他未必懂外交上的細枝末節,卻太明白本朝這些藩屬國的做派了。所謂客随主便,外人憑什麼要挑剔驿館的雜役?無非是使者往來已久,廣使銀錢,已經在下人中安插上了眼線親信,輕易不能動搖罷了。
這樣的慣例牢不可破,禮部卻素來縱容。可承平之時還好,真要國朝有個三長兩短,這些眼線無疑就是莫大的禍患。日後倭寇之禍,沿海塗炭之慘,恐怕就源自于此!
麻麻的,這下不得不狠狠支持小閣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