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州,我聞堂。
柳如是長發披散,面容平靜地坐于窗前,一筆一畫,寫着自己的遺書。
凄涼昏黃的月影在天邊浮沉,一抹冷凝的光輝灑落在紙上,将那些字迹照得曆曆分明。
因為國土已經淪陷,她不願埋骨于敵人的土地,所以她寫道:
死後将我懸棺入殓,于墓穴中,懸空挂鐵索,再将棺木系于其上,切不可土葬。
當年南京城破,錢謙益帶頭降清,她力勸對方抗争殉國而不得,自己打算投水自盡,又被錢謙益死死拖了回來。
而後,二人之間的關系便一片冰霜。
錢謙益入清後郁郁不得志,曾萌生死志,柳如是回以一聲冷笑:“當初亡國時不死,今已遲矣!”
她與錢謙益分居,來到蘇州,變賣家産為抗清之事奔走。
一方面資助義士起兵,包括松江海上義兵營等十餘處,另一方面,更重要的是進行消息傳遞。
因為抗清勢力大多都是各處百姓義民自發而為之,故而東一處西一處各自為戰,音訊不同,形如散沙,極易被滿清各自擊破。
此時,柳如是發揮了極其重要的作用。
她利用鄭成功在蘇州開設的商鋪,長期為各處抗清勢力聯絡傳訊,充當中間人。
三入長江戰役,就是由她主要居中斡旋策劃。
一面給滇南的李定國傳訊,一面聯絡鄭成功、張煌言起兵,登金山而次崇明,籌措謀劃,費盡心思。
并前往南京宴請雲間諸子,接應北伐大軍。
柳如是對于光複河山懷抱着極大的希望,二十年歲月幾乎都撲在了這一件事上,當一切都破滅之後,已然萬念俱灰。
如今,女兒已經成家,她終于再無牽挂,可以清清白白拂袖而去,同這人間永訣。
柳如是在遺書上落下最後一筆,輕輕合攏。
她最後望了一眼天邊那彎渺茫高遠的月色,無聲笑了笑,慢慢站到凳子上,将白绫繞上自己的頸間。
神智在逐漸消退,今生今世的一幕幕都如電光火石般,飛速在眼前掠過……
年少時,她和陳子龍一同居住于松江南樓,後來遭逢家國巨變,南下投奔隆武帝抗清。
陳子龍起兵遭人出賣,被清兵俘獲,投水自盡,隆武帝在汀洲身亡,而她則開始了漫長的二十年奔波。
這一路,遇見許多的故人、故友、與同袍,卻都一一逝去。
魏耕,文武雙全的俠士,得她資助,為多方抗清勢力奔走傳訊,在前不久事發,遭到淩遲。
林古度,終身佩戴着一枚萬曆錢的遺民詩人,雙目已眇,曾長期充當她在南京城的眼線,作為起兵内應。
還有鄭成功,也算是她的半個弟子,一生何其短暫又何其悲苦,縱有驚世之才,終于敗給了莫測的命運。
許多的影像從腦海中掠過,最後出現了張煌言。
不但出現了,還出現得很久、很清晰,一動不動,仿佛本人就站在面前,甚至還十分活潑地動了動。
柳如是:???
咋滴,你這還自帶特效的?!
“河東君,使不得啊!”
張煌言剛走出傳送門就看到好友上吊,魂都被吓飛了,慌忙奔過去把她放下來,“快醒醒!”
柳如是半天沒緩過神,渾渾噩噩地轉頭看着他,目光逐漸聚焦,卻是無比茫然道:“此地可是九泉?蒼水,難道你也死了?”
“什麼死不死的,都好好活着呢”,張煌言又心酸又好笑,将她扶到一邊坐下,長歎道,“此事說來話長,我就簡單說說……”
聽他講了一通,柳如是恍然間明白過來:“所以,我們接下來要去鄭家,然後是呂宋島?”
“正是”,李來亨可算是找到插話的機會了,“有河東君在,此去鄭家定然暢通無阻。”
鄭成功從前是錢謙益的學生,後來因為降清之事決裂,但和柳如是的關系一直很密切。
雖無師生之名,卻有師生之實,志同道合,情義深厚。
加上柳如是長年擔任情報聯絡人,鄭氏軍團的主要将領都與她相熟,鄭經也是事以長輩之禮,不敢不敬。
當然,鄭經的長輩有點多。
張煌言也是他爹生前讓他認真禮敬的長輩,必須以「世伯」稱之。
家庭地位體現得明明白白 →_→
此刻,柳如是想起鄭經幹的那些荒唐事,不由雙眉蹙起:“這孩子如此不像話,回頭得好好教育一番。”
秦良玉奇道:“我聽多了他父親延平王的光輝事迹,還以為鄭經也是個少年英雄,他到底有多不像話?”
柳如是冷笑一聲。
張煌言歎息不已。
唯有李來亨眨了眨眼,誠實地說道:“比如道德敗壞,氣死親爹?比如智勇全無,擅長逃跑?比如引兵内讧,削弱實力?再比如打仗總輸,短短兩年就弄丢了金門、廈門、銅山等十餘座城池和島嶼?”
秦良玉:“……”
觀衆們:“……”
那是得好好教育一下了哈。
鄭成功上輩子犯了什麼孽攤上這麼一個世子,還不如在他剛出生的時候,就趕緊揮劍清理門戶。
她沉吟說:“既然這鄭經作風如此荒唐,我擔心大家前往呂宋之際,他那邊發生什麼事,緻使後方不穩。”
“這倒不必擔心”,李來亨沉思說,“鄭經雖然缺點無數,但也有一個最大的優點,那就是擅長吃親爹留下的老本。”
此話真是稀奇無比,秦良玉一愣,發出了誅心的拷問:“世上難道還有不擅長吃老本的二代?”
“海了去”,李來亨一揮手。
他雖然是流寇出身,老父親李過早年卻從不放松他的學業,一直壓着他讀書,别的記不住,曆史八卦倒是記了一籮筐。
“比如什麼——胡亥、楊廣、蕭昭業、陳顼、宇文赟,劉義隆、朱祁鎮之類的。”
秦良玉:“……”
觀衆們:“……”
曆史漫漫數千年,要找出一個比這些人更荒唐的敗家子,怕也不容易。
胡亥、楊廣,典型的非人類,二世而亡,就算加上慘兮兮的子嬰、楊侑/楊侗也才三世。
蕭昭業,數個月敗光國庫的奇才。
要知道,他從爺爺齊武帝手中接過的可不是什麼爛攤子,而是實打實的南朝治世,永明之治啊。
陳顼,哥哥陳文帝陳蒨南征北伐、威震四方,一統江南,他倒好,大敗又割地賠款,幾乎全部還了回去。
宇文赟,周武帝的好大兒,登基之後沉湎酒色,殘殺忠良,一年即殒命,幾乎親手将江山送給了楊堅。
劉義隆,這位更是重量級中的重量級。
親爹劉裕從微末中崛起,吃了多少苦,打了多少仗才終于收複長安,終見一統天下、結束亂世的曙光。
到他這裡,笑死,沒有他輸不了的戰役,突出一個花式給敵方送人頭。
北伐三戰三輸,直接給江淮輸成了無人區,被拓跋焘一通侮辱性地飛龍騎臉,飲馬長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