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上的傷和衣衫摩擦着,劇烈的疼痛讓他的臉有一瞬間的扭曲。
他要回家,他要回家,他要回去帶着爹娘離開這裡。
在天邊泛起魚肚皮時,安客君總算是到了村口,可他還沒來得及高興,整個人就被眼前的場景震得說不出一句話來。
入目皆是死不瞑目的人,他們身上的傷口往外汩汩的冒着血,将大地徹底染紅。
踏着血液走進村裡,安客君感到一陣窒息,他邊走邊看,隻感覺那些人的眼睛都在看着自己,像是在無聲地控訴。
“不……”安客君突然發狠的跑回家。
家裡阿娘應當備好了飯菜,阿爹應當在院裡劈柴!
安客君遠遠就看到自家塌了的院牆,他踉跄着走上前,推開爛了一半的門。
安夫人的屍體被長矛釘在柱子上,了無生氣的垂着頭。
安權的屍體倒在地上,心口有一個洞。他伸出一隻手,朝着阿娘的方向,卻什麼都沒有抓住。
一定很疼吧?
扶着爛了半邊的門,安客君頹然跪下去,他想他本該是大哭一場的,可他現在卻安靜的出奇。
實在不對,實在不該。
良久,他像是才反應過來一樣,憤怒的嘶吼一聲,一拳砸在門上,大門轟然倒塌。
“出來!出來!!!”他發了瘋一般吼着,“滾出來!!!”
屋門打開,那位官人笑眯眯的走出來,他擡着下巴,滿意的看了看死去的人,笑道:“你這麼想回家,現在家沒了,滋味如何?仙人要你做爐鼎是你的榮幸!你居然把他殺了!好大的能耐!”
安客君赤紅着眼,“我要殺了你!”
那官人不屑地一笑,擡了擡手,屋裡頓時湧出許多人,沖向了那個少年。
安客君的眼睛再次變成了豎瞳,他的身上開始冒出黑色的魔氣,眼眸一片猩紅。
他什麼也看不到聽不到了,他隻感到自己心裡有滔天的憤怒,他瘋魔的殺了一個又一個。
血液将他的衣衫染成了紅色。
烏鴉的叫聲粗粝的響起。
安客君猛地回神,身上的魔氣漸漸消散,他擡起沾滿鮮血的手,又看了眼面前堆積如山的屍體,那隻烏鴉偏頭看了看他,又專心的低頭去食肉。
耳邊忽的響起昔日裡村民的聲音。
他們哭着,叫着,笑着,不甘憤怒。
“别哭了……我已經幫你們報仇了,别哭了!”安客君跪地抱頭,他痛苦的說着一些他都不明白的話,“你們都有輪回的……我見過輪回的人,别哭了,你們為何還不安息?!别哭了!!”
“是我,是我的錯,”他緊緊握着拳,“對不起、對不起,是我害了你們,對不起……”
不知過了多久,天色灰蒙蒙的,瞧着像是快要天亮了。
安客君麻木的站起身,一步一步往外走。
成群的烏鴉發出難聽的叫聲,它們盤旋在屍體上空,興奮的俯沖而下。
一把大火驟然燃起,熊熊烈火炸的噼裡啪啦響,滾滾黑煙彌漫着這方天地。
天不會亮了。
火光閃爍,撕裂整片天空,卻照不亮黑暗。
熱浪撲面而來,窒息燥熱,壓的人喘不過氣。
他親手燒了他在凡間的過去。
少年頹然跪坐于屍山血海中,身後是沖天火光與滾滾濃煙。
蓦然間,他絕望又瘋狂的大笑起來,顫聲道:“我沒有家了……”
他磕了一個頭,閉眼落淚,“……我是罪人。”
身後的廢墟驟然坍塌,火星子四濺。
一切都沒了。
“我帶你回家。”一道涼薄的聲音響起。
蘇臨舟現了身,他一步一步,走向崩潰無助的少年。
垂下的眸子裡似九天神佛那般,無悲無喜。
可他心裡卻酸澀難過,他後來才明白,這是心疼。
“家已破,何以歸?”
少年安客君揚起他那脆弱蒼白的脖頸,茫然又無措。
這話既是問别人,也是問他自己。
他該去往何方呢?哪裡才是他的來處?
蘇臨舟手指微蜷。
在這個似真似假的幻境裡,安客君一遍又一遍的自虐,五百年,他從未走出來。
而天慢山的村民死于非命,怨氣沖天,無法轉世。
于是,所有人都化作執,不死不休。
蘇臨舟沉默許久,忽的伸出手,平靜道:“我就是你的來處。”
你帶我入境,那我便是你的來處。
少年微愣,他擡眼看過去,一滴淚順着臉頰落進血泊,他忽的一笑,旋即伸出手,拉住白衣仙君的手。
刹那間,幻境分崩離析。
*
黑夜茫茫。
蘇臨舟負手而立,默然望着眼前的廢墟。
四周沒有任何人,連安客君的蹤迹都找不着,不知是否還在執念的幻境裡。
不過故事的最後,他聽說過——落沉仙尊帶着陳免去山下曆練,見到了漫天火光,便趕了過去,帶回了家破人亡的離淵仙尊。
當時的紅衣少年以為上了玄昆山會走向新生,殊不知,這是另一個深淵……
頓了頓,他單手結印,金色的往生咒符文自大地升起,将這片廢墟籠罩起來。
隻聽一道悠遠莊重的鐘聲響徹在這片天地,這片五百年前的廢墟被純澈的靈力以摧枯拉朽之勢淨化,滌蕩了積壓上百年的怨氣,鬼氣被一掃而空。
霎那間,萬鬼悲鳴。
“五百年禁锢,今日終得解脫,蒼嵘仙尊,多謝。”
安客君突然出現在他身後,笑道。
他不知為何恢複了原身,白發落肩,魔紋灼灼,眼裡詭谲又危險。
蘇臨舟轉身回望,不緊不慢的問了一句,“離淵,執念難渡,可五百年間,你大可找别人來渡化。但你為何要讓我來渡你呢?”
一瞬間,安客君瞳孔驟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