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這種慢性病人想活着需要用錢砸;即便沒有幾個人砸得起。
但有希望總是好的,謝斯年想。
“我說不太好,”韓金樹摸着下巴給了個模棱兩可的答案,他輕輕地咂麼嘴,沒有人知道他想說什麼,越是這樣謝斯年越緊張。
人大多恐懼那些未知的,“但我覺着有查的必要,有接近百分之九十五的典型慢粒患者Ph染色體陽性,雖然作為早期診斷的手段敏感度較高,但國内的檢查可行性很有限你懂吧斯年。”韓老師指着報告單現場教學一時忽略了李凡的存在,直接與謝斯年簡單講解。
李凡盯着師生二人反複交彙的眼神和專注的思考,打斷問道:“檢查貴麼?”
不能不考慮現實問題,韓金樹深吸一口氣默默摘下眼鏡扔在鐵皮多功能講台上向階梯教室的盡頭望,努力緩解視覺疲勞,“醫保不能報銷,但大多數是能承受的。”能承受檢查費用、檢查結果樂觀,治療費用也是難以想象的。
謝斯年此時想從他的眼中淘到希望,但眼神透露出他是迷茫的。這讓他有一種說不出來的複雜心情,從前他總想見到一些複雜病例,面對一些情況不一樣的大體老師,多學一些别人碰不到的……
現在不了,現在他隻想每個人健康,健康活下去就好。
平凡快樂的活下去就好,他那麼有活力,率真又可愛。
“其實我跟你這樣說,化療可能有效。”韓金樹低垂眉眼向李凡坦誠道,“有很大可能有效,我推薦你試試,哪怕三分之二的概率能控制住也是好的。”
“而且目前化療的費用能報銷一部分的,你這麼年輕,你比小年子還小。”韓金樹不再嚴肅,他說完擡胳膊壓在身邊面無表情的謝斯年肩頭并輕輕晃了一下,示意他不要哭喪着臉。
但謝斯年沒有理他,韓老大哥隻能繼續圓下去:“年輕人得有心有茬兒的好好活,哪兒能說放棄就放棄呢,我們科好多六七十歲像我這年紀化療五六年了人還好好的。我還沒有小年子這麼大——诶對,比你稍微大點兒,我還見天兒怼我老師呢,我不批鬥他算我心情好,拿出精神來咱試試看?”
他故意打岔逗人開心,在場二人聽出來了,如果說謝斯年就是開個面兒一笑了之,李凡可能是真的聽開心了,咧個大嘴笑得沒心沒肺,好像得病的是謝斯年不是他一樣。
李凡對此有些疑惑,為什麼能笑出來呢?但扪心自問,如果說病得在謝斯年身上,他可能就笑不出來了。
有一瞬他甚至想,得在他身上總好過得在别人身上。
畢竟他真死了也沒有人為他惋惜,世界上少了一群痛苦的人。
“試試吧李凡,”韓金樹戴上眼鏡故作無事發生一般認真勸說,“小年子不說你是他朋友嗎?你哥是大夫,不聽我的你得多聽你哥勸。”
話語暗示怕不夠,韓金樹拿胳膊肘拐了謝斯年一下。
謝斯年還沒有從“我所學習的案例就是身邊朋友”的感覺中抽離出來,向來直率、心思細膩的他就算是聽懂了暗示,還是藏不住的擔心。他想的不是怎麼解決現在的問題,他滿腦子都是“為什麼會發生這樣的事情?”
兩個人将目光對準旁邊的謝斯年卻懷揣不同目的,韓金樹想讓他勸說一下,而李凡單純是覺着謝斯年比他懂得多。
謝斯年深吸一口氣說:“樂樂,”人在難受的時候不能說話,一旦說話就會露怯,他努力控制情緒還是會不自覺地撇嘴,臉上挂起故作堅強的難堪,“要試試嗎?試試吧,還有很長的時間,還有很多機會。”征求和勸說同時出現在話語中。
有很長的關于生命的時間,有很多的關于活下去的機會。
師生奇怪的默契和醞釀的情感讓李凡又重溫了一遍那種“有人關心我”的心理愉悅,他站在講台下兩個胳膊杵着桌子沖謝斯年笑,像是等待老師解答問題的乖孩子,笑得單純又自然。
“如果化療有效呢?”他問。
見李凡有想繼續治下去的苗頭“化療有效、Ph陽性的話,”韓金樹馬上回答,“意味着格列衛對你就是有效的,我們可以把它變成慢性病——隻要吃藥,你什麼發熱啊身上疼啊都能改善,生命長度也不會受影響。
“一萬五一瓶的那個?”
他将兩個醫生問得一愣,韓金樹自以為他挑選到了李凡最關心的自我感受上,輕描淡寫了對壽命長度的描述,卻沒想到李凡抓住了上一次談話的重點——治療費用有多貴。
眼神和謝斯年交彙後,韓金樹别過頭去無奈點頭,“對,就是那個。”人人知道沒幾個吃得起的。“但哪怕用不起,我們也有可以替代的治療方……”
“算了,”李凡打斷他的話,自然地收回剛才的笑容。
順着韓金樹的目光,他看向階梯教室的窗口,窗外是對面的一棟樓,天黑了便隻能看見燈光,湛藍的天空消失的無影無蹤,仿佛沒出現過,仿佛明天的晨曦沉淪在永夜再也不會來。
李凡繼續說:“沒錢,不考慮了。”
“化療醫保是可以報銷的,一期大概報銷後幾千塊,大多數人都能承受……”
“您也說過化療的不良反應,”他又一次搶話,“一期化療之後我躺在床上掙不到錢了呢?之後哪有錢支撐我繼續化療。”
一個又一個現實問題爆出之後韓金樹突然有些無奈,說不清是無奈還是無力的情感圍繞着他,他由衷為這個孩子惋惜。講了一下午課他有些累索性坐在闆凳上歇歇腳,抽出坐在屁股底下的白大褂一角,他戳着腮幫子沒有否認餘地點頭回應李凡。
對,複雜的家庭背景意味着沒有人可以為李凡負責。
韓金樹知道以李凡現在心理狀态不像是個求生欲特别強烈的樣子,能不能挺過幾個階段的化療還有待商榷,“行,那你……那你多注意休息,平常别太累,藥的話按劉大夫處方要求吃就行,你有什麼不舒服來院找我,打韓雪電話或者找小年子都成。”左右權衡下,他隻好無力地囑托。
作為醫生他曾想拯救每一個人,堅信沒有什麼困難能打倒不放棄的人,世上無難事隻怕有心人。“浮誇風”吹到醫學界的那些年,年輕的他曾相信“沒有做不到就怕想不到”,想法在被現實不斷颠覆之後,堅定的理想與信念仍然驅使他為患者竭盡所能,如若不能也可以多給予分關懷。
他現在仿佛幫不了這個年輕人,檢驗結果提示擋在他生命前的不是不可逆的疾病,不是疾病又能是什麼呢?每個人隐隐感覺,似乎是不可逆的家庭和貧窮。
“去吧小年子,沒事兒的話帶你朋友弟弟出去吃個飯……你嬸兒在家等我了,有空上家來。”韓金樹垂下頭對二人揮揮手。
沒錢這倆字兒他聽多了,高昂的藥費實在不是普通家庭承受得起的,何況孤身一人、收入微薄的李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