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兒子現在的表情陌生而熟悉,她記得李凡搬離她和丈夫的家時曾見過。
李耀趁上廁所的功夫洗了把臉,又找了兩張紙擦幹淨外衣,趁着幾個大人一個不注意溜之大吉。等大家發現李耀不見時,所有人都很慌張,唯獨臉上仍然紅腫的劉玲卻面無表情。
憑借記憶李耀尋找他哥所在的病區,此刻韓金樹、劉海軍、謝斯年、韓雪和神經内科的醫生正在進行簡單的床頭交接,從做CT開始李凡就在發抖,最開始謝斯年以為是路上涼,回到病房發現李凡開始發燒了。
渾身冰涼,額頭發燙,用鼻飼管注入胃内的退熱藥和為避免高熱引起的機體過度反應而使用的冬眠合劑讓李凡再次陷入到半夢半醒的狀态中。
“發燒和溶栓的關系不大,如果排除感染就還是免疫系統的問題。”神經内科醫生反複查看,檢查其他陽性體征後表示:“才卧床幾天的功夫,我們科卧床一年兩年的患者多着呢,沒有這麼早就肺炎的。”
“和溶栓沒關系的話我們科來對症處理。”韓金樹背過手去深舒一口氣,“麻煩你們了,溶栓後效果我再跟你們主任及時反饋——DIC轉歸期間出現腦血管栓塞比較少見,辛苦你們了。”
“韓主任您客氣,那我們回了。”
神經内科醫生還沒走出病房,屋外傳來一陣奔跑的聲音,韓金樹目送他們走出病房之餘死死盯着離得越來越近的腳步聲,腳步聲的源頭停下氣喘籲籲扒着門探頭時他猛地呵斥:“誰家家屬滿走廊亂跑!懂不懂規矩!”
聲音之大引起滿病房患者家屬的側目,門口的人大口喘氣擡頭往裡瞅,直到和謝斯年四目相對時,他知道找對地方了。
李耀的眼神沒有怯懦,沒有動搖,反而給人一種死不悔改的感覺,遭到呵斥、冒着再被打一頓的風險仍然往裡走。
謝斯年罵罵咧咧:“他媽的孫zei你屬狗皮膏藥的是不是……”
話音未落韓雪張開胳膊擋在謝斯年身前,四目相對時韓雪堅定地搖搖頭,攔住他後扥了下他的白大褂。
不想混了?因為這孫子扒了白大褂值得嗎?
四個人敵視的目光逐漸被不同的想法内耗,韓金樹目光轉向仍憤憤不平的謝斯年,沖床上虛弱的李凡擡擡下巴,“李凡在這兒呢。”
要是想當着李凡的面因為一時解氣斷送前程,那李凡為了讓他安心進修下決心化療遭這麼多罪豈不是白努力了?
劉海軍冷眼看向李耀:“非探視時間,家屬出去。”
李耀站在原地不再靠前,他不認識這四個人,隻知道他剛挨了謝斯年的打,韓雪打了他媽。奇怪,他無緣無故挨他爸的打會心生怨恨,可現在他忘記一切眼裡隻有躺在床上的李凡。
“我……就是想看我哥一眼。”他繼續重複剛才的話,“一眼就行,看完我就走。”
話語引來劉海軍的冷嘲熱諷:“看一眼?看完就走?早幹什麼去了?你來看一眼就能替你哥得病、替你哥死啊?”
他哥真的要死了?
意識到這點的李耀流出了謝斯年眼中鳄魚的眼淚,他站在原地悶聲哭,沒有被允許他就一直站在病房門口不遠的位置。
他哭什麼呢?後悔不該這樣對他哥?
李凡早就沒媽了,他爸如同一個陌生人,哪裡來的同父異母的弟弟。他們早在李凡的人生中死了——不如真死了,相比之下孤兒院不會虐待兒童。
一直沒有和李耀說過話的韓金樹抽手指向李凡:“他就躺在這兒。”疲憊與焦急混合成了态度之中的不耐煩,他揮揮手道:“看也看見了,走吧。”
他沒辦法接話,因為他确實看見他哥了,但僅僅是看見。他哥現在的慘狀難以用他接受過的九年義務教育去形容,甚至離死亡如此近的疾病狀态已經超出他對世界的認知範圍。
他哥好可憐。
他沒有因為挨打而哭,現在卻跪在地上痛哭流涕。所有人不清楚李耀的腦子裡想些什麼時,甚至會誤以為這是什麼狗屁的兄弟情深,作為知情人的謝斯年和韓雪對他的眼淚嗤之以鼻。
他在哭什麼呢?是體會到了他哥萬分之一的痛苦之後幡然醒悟從前的錯誤嗎?在哭他要失去他哥了嗎?可悔恨的眼淚總是不敵生命的流逝,它是樹幹打上鐵釘努力拔掉後留下的一道疤。
上藥結束來複測生命體征的高敏剛好撞上這出好戲,病房裡的吵鬧、哭泣總是日日不間斷、日日換新顔,但凡幹這行總有一天要習慣。韓主任如同抓到救命稻草,雙手背在身後先看了一眼劉海軍,得到劉海軍點頭回應後又沖高敏擡擡下巴,将眼神指向李耀。
高敏立刻會意:“行了行了家屬先出去,甭跟病房又哭又鬧的——哎劉兒搭把手,快着點兒。”
他媽了個巴子的,這狗東西還挺沉。一米八的身高就算瘦些也要兩個人一起架着才能挪動幾步,劉海軍心裡邊罵人邊往外擡人,擡完患者還他媽要擡這狗日的家屬,操。
“小耀子……”
李耀以為聽錯了,
“……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