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李耀雙唇顫抖輕輕喚道。
李凡閃過一絲詫異,猶豫了一下要不要答應後面無表情點頭:“嗯。”他很用力地向換個方向躺,隻不過渾身的管子制約住他的□□,發熱的身體與數日未動的肌肉讓他僅僅是翻身就很困難,最後隻能依靠反複扭動将身體微微偏向他久哥的方向,扭過頭去不看他。
正如李耀所說,他長大了,他不是那個追着李凡屁股後面喊哥哥的小耀子了——他與李凡記憶中的李耀相去甚遠,已經完全不是同一個人。
他抽搭下鼻子:“哥,對不起。”如同對臨終人的忏悔,他嚴肅得尤其讓謝斯年讨厭,“從小到大……是我混賬。”
小孩子身上的善惡最接近本能,它不是從别的地方學來的,是心裡某個念頭被無限放大。所以,小孩子的善是直接的、溫暖的,惡也是毫無緣由讓人膽寒的。
“我從前跟爸一個德行,胡攪蠻纏,欺軟怕硬。”
“我打小兒就一壞種,就是覺得欺負你了才證明爸喜歡我,”李耀雙手攥得死死的,大拇指甲幾乎要将食指指側摳出血,“上次見面我……更不是東西。”
“後來爸也打我,還打我媽,我知道哥從前日子怎麼過來的了,爸那麼幹根本不是他隻得意我們娘倆,是他本來就是那種人……”
他說:“我不想當他那樣的人,我錯了,哥。”李凡的背影清瘦而孤獨,盡全力無法将後背朝向李耀的模樣狼狽又倔強,他不知道怎麼形容那種視覺沖擊,他知道命運苛待下的他哥從小到大一直讓他受盡寵愛。
越想這個他越覺得他不是人,他想學做人,從他哥這裡開始。
“哥,我錯了,你可以不原諒我,給我個機會好不好?”李耀輕輕拉着他哥的胳膊搖晃了一下。
李凡沒有反應,默默閉上眼睛仿佛沒聽見。
說完,他又将身後的背包拿過來放在地上,從裡面掏出一隻白色小熊抱在懷裡,“上次那個小熊,媽又給我撿回來了,我洗幹淨放那兒了……”他又抹了把眼淚繼續說:“我那個時候還覺得,你回來會搶走爸媽對我一個人的好。”
現在他想罵自己真傻逼。
提到小熊,李凡轉回身去,那個小熊雖然有些破舊,原本的白色微微發黃還有些掉色,小熊的腳有好幾處髒髒的、洗不掉的湯汁,但仍然是李凡記憶中的樣子。
他還記得不再拿着一百分的卷子而是絕症診斷證書站在多年前将他掃地出門的家門口那天的落魄。
掏出小熊之後包就癟了,謝斯年想起好像那時候李耀挨了打懷裡護着個包,裡面裝的就是這個?“說完就走吧,你也忏悔完了。”謝斯年冷哼道,“少跟這兒抹眼淚,晦氣。”
沒出息的種,跟他那狗爹一樣。
見他哥一言不發,他隐隐知道他沒有得到原諒,但他是幸運的,他能決定以後的人生道路該怎麼走。
沒有台階可下,慢吞吞将小熊放在包裡,“是我的錯對吧?”李凡突然開口,他将目光從即将放進去的小熊轉向頭頂的天花闆,“我活這麼大沒有被周圍人喜歡過,尤其是應該喜歡我的親人……”
這句話讓所有人愣住,李凡咧嘴緩緩開口:“唯一喜歡我的媽媽死了,小時候大姨兒說我是野孩子,劉玲對我像對外人,李慶華對我非打即罵……最後一次見你你拿我送你的禮物扔我臉上。”不像是抱怨,是在陳述事實,李凡保持着似笑非笑的表情默默流淚。
他的眼裡隻有樂樂的眼淚,謝斯年對罪魁禍首怒目圓睜罵道:“還不快滾!等我他媽再楔你一頓嗎!”
眼眶微紅的韓雪抽搭下鼻子,轉而怒斥道:“出去出去!趕緊帶出去!”打了個眼色示意劉海軍拉他出去,見他沒反應立即質問:“别愣着了,你不樂意動手讓我動手?!”
“哥,不是,是我的錯……”李耀不顧他人的驅趕一頭紮在李凡旁邊,死死拉住他哥的手哭喊道:“哥你别說了,是小耀子不是人,不是你的錯,哥——”
“怎麼不是我的錯……”李凡苦笑回應,“是我的錯,我不該出生。”
“如果我不出生,我媽死了李慶華娶了你媽就沒這檔子事兒了。”他繼續輕描淡寫地描述從過去檢索到的冰山一角:“同學們不會嘲笑我是個沒媽的孩子,不會寒冬臘月别人在家待着我隻能在樓道裡寫作業,長滿手的凍瘡……”
已經成為既定事實讓人誤以為是命運的經曆面前,人的努力如無力的垂死掙紮。
眼見再說下去謝斯年即将情緒失控,劉海軍卻怎麼拽也拽不動:“滾出去聽見沒有?你他媽再胡攪蠻纏我報警了!”動作不敢太大,劉海軍怕他萬一胡亂上手抓到李凡的管路得不償失。
謝斯年氣到頭重腳輕,卻感覺到手被用力地握了兩下,他看向李凡時,李凡又輕輕搖頭。眼淚伴随他的搖頭落在枕頭上,輕輕暈染一小塊的深色出來。
無數的苦毫無緣由落在他的身上,像是漫天的牛毛細雨落在細弱的肩膀上打濕了衣服,僅剩一層單衣又潮又冷,又脫不下來。他無法責怪是哪一滴雨,亦或者是哪一陣雨造成了他的痛苦,這場雨從他出生跌跌撞撞的長大無時無刻不落在他身上。
意會之後的謝斯年伸手阻攔住了旁邊的兩個人,李凡輕輕摸了摸他的腦袋,又示意他往前湊湊。
離近了李凡才發現,小耀子鼻青臉腫的,因視線模糊他隻好努力用手指觸感來檢索小耀子現在的長相。他長大了很多,唇上、下巴摸起來毛茸茸的……李凡快不認識他了,憑借記憶裡的聲音和說話的語氣,他知道當年那個小孩子長大了。
“跟你媽回家。”他拉着小耀子的手低聲說,“我要是不在了你就當沒有過我這個哥,别放在心上。”
“好好做人,不要再幹讓自己後悔的事。”
善惡是硬币的正反面,“哥,哥你好好活着好不好……”此刻哭哭啼啼求李凡活下來的他再次暴露出如三五歲時一般的那一面,“哥不要讓我沒有機會補償自己的過錯行不行……”
李凡眼神迷離,輕哼一聲不知道是笑還是無奈:“小熊你收好……我要是好了,你就再好好兒還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