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的爸爸是個偉大的人。
因為是在工作時間倒下的,韓金樹整個病程受到院領導高度重視,去世後經單位黨組織批準悼念儀式上的他蓋着黨旗躺在冰棺裡,總是紮手的胡子現在幹幹淨淨、利利索索的,面容安詳又嚴肅;作為醫生他對得起他的終身追求,堅持理想,遵從時代的召喚恪盡職守、奉獻終身。
當他們的爸爸用小小的匣子就能裝得下時,韓雪将他輕輕抱起共同陪他走完人生最後一段路,
如同三十年前在韓金樹懷裡時,父女倆生命中第一次相見一般小心翼翼。
那時的她小小的安睡在父親的懷抱中,現在的父親也小小的睡在她的懷裡。
骨灰的溫度由内向外的滲透,穿着單薄的韓雪身上涼涼的,隻有臉上的兩行眼淚和懷中的爸爸依然努力發熱。
這次,是韓金樹作為父親能給孩子最後一次的溫暖了。
墓碑上镌刻四個孩子的名字是他們對他們爸爸僅剩的陪伴,從此以後爸爸變成了回憶,變成了家裡那張永遠挂着笑容的黑白照片,變成無數個日常片段裡瞬間勾起的思念。
一切塵埃落定後,四個孩子終于有空和劉淑菊一起坐在家裡吃個飯。桌上韓金樹常坐的位置由他的黑白照片替代,劉淑菊開了瓶茅台先照片前的酒杯倒上酒,
“媽,我來吧。”吳奕樂說。
劉淑菊擋住了他的手,沒了韓金樹,她變成家裡的大家長,“不用,”劉淑菊一一端起孩子們的酒杯給他們倒滿酒,深歎口氣感慨說:“從前你們爸爸在的時候這些事兒就不用你們孩子,現在你們爸爸不在了——還有媽呢,沒事兒。”
她環顧四周看了眼幾個孩子,安慰似的對他們笑笑,主動端起酒杯說:“孩子們,最後敬你們爸爸一杯吧,酒跟老頭兒一起去了,這是最後一瓶了。”說罷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四個人統一的面無表情,頂着黑眼圈還沒從疲憊與悲傷中中緩過來。
“好好吃頓飯,好好休息休息,你們的路還長呢。”
“小年子,還有幾天是不是上班了?這兩天你們在家住吧,茲當是陪陪雪子了,喝不喝豆汁兒啊?開胃的,去去火。”
雪子探親假的第一天連上了喪假,但謝斯年卻連申請喪假的資格都沒有,法律意義上來說他隻是韓金樹沒有畢業的博士生。院裡考慮到他複雜的身世關系以及即将迎來的博士畢業答辯,特批給他一周的假,可轉眼也要到了。
七天是撿不起來親人去世後的一地狼藉的。
“不用了,媽。”謝斯年說,“甭麻煩了,有什麼吃口什麼就行,不用特地弄。”
她拉起雪子的手放在大腿上,輕輕拍拍說:“你爸前陣子還說,我們雪子在新疆待了一年風吹日曬的回來得黑成什麼樣啊?”說到這兒她望向雪子的雙目淚眼婆娑,她終于有時間認真看看女兒熟悉的面龐,摸着細嫩的臉她淚中帶笑:“我們雪子白淨着呢,照之前是黑了點兒,但還是好看……”
借着酒勁兒,韓雪委屈地靠在媽媽肩上:“媽媽,我真的好想您和我爸,我爸生病那段日子我在北疆出任務病了半個月,外面沒信号我又不敢告訴您和我爸怕您們惦記……”
“好了,不哭了孩子。”劉淑菊輕輕摸着她的頭,“過去了,都過去了。”
李凡向來看不得這一幕,他靠在謝斯年的肩膀上偷偷抹眼淚,有種毫無征兆的觸景生情。有很多的委屈他沒機會和媽媽訴說,如今一直牽挂他的韓金樹也去世了,好多種奇怪的情緒複雜交織在一起,經曆那麼多苦痛下了無數次決心活下去的他篩篩減減留下了天真、熱枕,他比大多數人更加感性。
“小樂子,你知道雪子他爸第一回看見你是什麼印象嗎?”劉淑菊如數家珍與每個孩子相關的回憶。
“什麼?”
“他覺得你這孩子機靈又踏實,人是看起來圓滑點兒,但本質是個老實孩子。”她說,“老頭兒看人挺準的。”
當她目光指向謝斯年時猶豫了一會兒,緩緩開口:“小年子,你馬上要畢業了,院裡說要給你換個老師。你性子直,換了老師有什麼不适應的及時跟家裡說,以後的路上得多靠你自己了。”
謝斯年點點頭。
她還想說些什麼,可輕輕掃視後實現落在謝斯年身邊半遮着臉的李凡身上時,又低頭笑了笑拿起筷子,“行了,不說這些了,孩子們趁熱吃——樂樂,你多吃點。”她夾起一塊李凡愛吃的牛尾放在他的碗裡,喃喃說:“多吃點,多吃點身體好。”
草草抹了把眼淚的李凡撇着嘴連連點頭,拿起筷子啜泣着往嘴裡送吃的。
真香,軟爛到一口下去軟爛的肉頓時包裹住牙齒。
娘五個一瓶酒一滴不剩,一桌子菜卻剩下大半。劉淑菊望了眼滿桌的飯菜,想着三個大小夥子怎麼會吃不完呢,明明和平常的菜碼差不多。
家裡最後一瓶茅台消耗殆盡,像是所有和韓金樹相關的以後就此戛然而止了。這幾天他們陪着劉淑菊一起整理下家裡的雜物,拾掇出韓金樹的各種遺物,除了有幾塊他生前喜愛的歐米茄懷表、上海牌腕表外,他幾乎沒什麼值錢的東西,衣服也僅有櫃子底層的那幾件,剩下最多的是各種書籍。
文學相關的、血液病相關的,書仿佛是他數目最大的遺物,除此之外還有他的手稿、底稿、書信,挪開這些櫃子深處重重疊疊珍藏不同版本的毛主席語錄。
韓金樹過了頭七他們打算回家住,臨回家之前吃完晚飯劉淑菊将兩張光盤分别遞給謝斯年和韓雪;
白晃晃的燈光下,劉淑菊面無血色努力地笑着,“這是你們爸爸給你們的,他在病房時的錄像。”提起當天的事,她又苦笑說:“他讓我導出來發給你們,我不會,後來想想刻成個光盤吧,你們想了拿出來看看。”
盡可能跟上時代步伐的劉淑菊固執地認為,光盤是看得見摸得着的東西要更可靠些。
她将光盤向兩個孩子推了下,“回去看看吧。”又像是突然想起些什麼,她突然站起來去書櫃面前四處翻找,之後找到一沓信件整理好遞給謝斯年,“還有這些,是他寫給你爸的信——留個念想吧,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