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确信她身上發生了某些變化,以某種他不知曉、也不确定的方式。
她變得和往日截然不同。
她像幼生體一樣,好像對一切都不設防,把所有的想法訴諸于口,熱烈,敏銳,聰慧,純真。
不僅僅是面對毒蜘蛛,更是對他。
他看着她,看着她抱着的雙臂,倚靠在操縱台上的肩膀,哒哒地敲擊着自己上臂裝甲的手指。
他有些好奇,她在向他示弱的時候還記得自己目鏡下有着怎樣一張崎岖可怖的臉嗎?
在用矯揉造作的語氣向他賣可憐的時候還記得自己有着怎樣一副粗砺沙啞的聲音嗎?
她似乎并不記得,在可憐兮兮地說完别傷害她、又抱怨她看不懂他後,她很快掰着手指頭對他數數。
一,二,三,四。
四,三,二,一。
一,二,三,四,五。
像剛會識數一樣。
她就這麼一點點地慢慢數,數她所謂的那些缺點和優點,還有他和她之間的一切。
她試圖探究他,但最終變得困惑和不解。
她抿抿嘴,笑着用肯定的語氣調侃他,說他以前應該很受歡迎。
也許有,也許沒有,他不在乎這種事。
他更在意她為什麼會覺得他受歡迎。
他對自己有足夠清晰的認知。雖然并不認同她遲鈍的評價,但孤僻清高的部分她确實并未說錯。
他未曾對他人有過不該有的注意,一個固執冷漠、對其他個體的遭遇絲毫不關芯的人怎麼會受歡迎?
她似乎察覺不到這些,繼續問他,問他往她身上花費這麼多心思,到底想從她那裡得到什麼。
直接告訴她呀,她說,也許也許她會配合呢?
她不會。他知道她不會。她絕對不會。
也許她現在看上去變了,但她還是她,仍是那個反複無常、慣于僞裝、偏激癫狂、精神錯亂的人。
她隐瞞自己的過往,深藏自己的感情和思想,像那是她最珍貴的、僅存的寶藏一樣。
她是一個娴熟的騙子。善于潛藏。長于示弱。即便從未交付真芯,也會讓人忍不住自動為她找些有着不得已苦衷的借口。
他認同紅蜘蛛對她的評價。同類總能更早察覺到彼此。
但不止于此。她的内在比紅蜘蛛更深沉,更激烈,更不堪。
他到現在仍看不透她的僞裝。
她為何留在這裡?她想要什麼?她如今特意做出這樣一副天真的樣子面對他又是為什麼?
絕不會是真想讓他可憐她。那太可笑了。
她仍舊看着他,笑吟吟地看着他,嘴角揚起甜蜜的弧度,一眼瞧上去幾乎要讓人覺得她現在很幸福。
真切得他忍不住想要相信了。
于是他一時間沒有忍住。
【…“你真奇怪。我一點兒也搞不懂你。”…】
她歪着頭盯着他看,像是見到從未見過的新鮮事物。
哎呀。真是稀奇。原來你也會給正面回應啊?
她連聲追問他,顯得活潑而好奇。
之前怎麼不見你回答我啊?我哪裡奇怪?你為什麼會想搞懂我?
因為沒有必要。
哪裡都奇怪。
因為她是她。因為她就在這兒。就在他身邊。在他面前。
他沒有回答。這些都不必和她解釋。
他一向有耐芯。他們間還有很長很長的時間。他總能找到答案。
她還盯着他,盯着盯着,突然撲哧一聲笑了。
她越笑越歡快,笑得旁若無人。她按着胸口仰頭大笑,毫無防備地露出遍布傷痕的纖細頸部關節。
她上半身舒展着抖動,揚起的嘴唇緊繃着,露出如獸類般尖利細密的牙齒,還有從他那裡恰好能看到的一節金屬舌。
那節舌頭似乎格外柔軟,随着她的動作而不停顫動。
是她故意的嗎?
他将視線從她身上移開,轉身回了操作台。
有很多事要幹。有很多任務要完成。他不能放任自己往她身上投注太多注意。
她慢慢收了笑聲,而後機體舒展的機械聲傳來。
她伸了個懶腰,嘴裡發出了一聲頗為古怪的輕笑,腳步輕快到幾乎是蹦跳一樣地離開了。
她很高興嗎?因為他?可這又有什麼好高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