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歸夢（節選二十二回）
……隻說王夫人等一路回來，進了園中，平兒早使人打探着，一應餐飲茶酒俱已備妥。平兒帶人早在門口接着，芳官紫鵑前頭攙了王夫人下轎，因問了哪一處吃飯，王夫人笑道：“索性竟擺着榆蔭堂罷，大家一處，也熱鬧。”衆人笑道：“正該一處伺候着老太太。”一時擁着王夫人進了榆蔭堂，更衣畢，飯菜早使饡盒接連的端來。丫頭早伺候盥手，吃了茶，胡氏彥氏二人安了席隻站着伺候。王夫人吃茶，笑道：“我嫌近晌午天熱，所以早早回來了，縱在那裡看了神戲，又要打賞讨吃齋飯，你們又哪裡吃的慣。等後晌再往回時，那地也曬得越發熱了，沒的不妨哪個中了暑熱倒不值了。橫豎到了端午日，咱們也要家裡賞戲聽曲的。賴着那裡，又隻恐沖了今日禱祝的意思。我如今還有何不足呢，還指望再多大的福分，我不說你們總是知道的，不過為着個寶玉罷了。”說時隻忍不住拿帕子拭了眼角。賈琏賈琮等見了，忙暗自叫人隻将桌子挪至外頭伺候着，又向王夫人說了，諸親丁隻在外頭樹蔭下排座吃酒，也隻早早的吃完便使賈蘭進來作了辭，方皆去了。裡頭諸人伺候的吃完，因請回稻香村歇午。王夫人便留話道：“這裡比别處涼快，你們且在此歇歇兒再回屋，隻叫蘭兒家的跟着就是了。”彥氏送王夫人回了，便依命往司馬府也回去料理瑣事了。李纨林黛玉史湘雲等陪着尤氏這裡吃茶閑話，便見月台上小丫頭站着向裡面回話，平兒紫鵑出去問了，平兒進來笑回道：“這可奇了，竟是說有遊方的道爺要往咱們這裡呢，門口的也不敢攔着，”話還未完，衆人因隔着鳳尾紗幔簾子，向門口看時，早見來了人在月台下站了，隻是三個道士摸樣的。中間的一個長髯飄拂，長發束钗，負着遊方背罩竹編簍，曲尺遮陽頂蓋前檐半垂着油布，半掩着眉目。一襲藏藍道袍，足上纏襪綁腿灰布圓口便履。兩邊各站着個單薄小道士，皂袍皂履，肩負包囊雨傘之類，隻面目清澈，面額也叫垂髭半遮着，因低着頭，三人皆打着稽首。衆人看了相視點頭，尤氏笑道：“這才是我們老太太今兒打醮的心虔了，竟隻感化了道家。”史湘雲道：“且瞧風塵仆仆的樣兒，也不知道這幾個道長吃過飯了沒有，且叫人将剩飯打發吃了，再隻看老太太的意思。”惹得林黛玉一笑。李纨點頭笑道：“竟有不請自來的道家？叫人問問，這幾個人尋來我們這裡是何主意。”平兒便使外頭叫了個小厮來，自往門口隔簾教了幾句話，那小厮領命轉身便叫了三個道士，隻領往沁芳亭裡使暫坐着，這邊命拿茶過去。一時小厮外頭回話道：“那道爺說了，因打聽咱們家最善禮佛敬道的，又說這裡園子最像蓬萊島，便要駐留了，為家眷祈福。”李纨聞聽不由道：“什麼為家眷祈福，才來竟可輕薄如此，竟是假狐禅了。”林黛玉道：“嫂子這話卻是門縫裡瞧人了。既已話說得這樣，不避嫌的，便直可信了他。莫若竟演些大氣勢，理論不絕，又隻甜言蜜語，才最是可疑的。”這裡正分證着，豈知早已驚動了上頭，王夫人先遣人來了榆蔭堂，小丫頭進來傳話道：“老太太說了，園子裡白空着幾處道觀，這些人不過也是讨飯一般，又不缺兩三個人用度，叫奶奶門能着竟收留了罷了。又說等寶二爺哪日回來，再隻打發道長們去。”他幾個等聽了，隻緘口無言。門口小丫頭又回話，道了林之孝家的來見，便叫了進來。林之孝家的門邊站着，回道：“才老爺叫人傳話，使不可為難了，這會子琏二爺已領着，隻往各處庵院裡看一回，随那三個道爺挑了哪一處住着。”見無話便接道：“要奶奶們吩咐了，好派人打掃布置，伺候道爺們的下處。”李纨道：“知道了，你忙去罷。”因請尤氏先回去歇了，他三人便往怡紅院來。史湘雲進門便命屋裡人取了牌來，挪桌椅的布置了，先請就坐了牌桌摸起骨牌來。因吩咐丫頭看視道士動靜隻來此報了，因囑道，：“皆悄悄兒的，不可胡打海摔的，突搪了道家。”丫頭領命去了，倏爾回來回話道：“環三爺帶人請了道長們在曉翠堂裡暫歇了，達摩院裡正拾掇着，隻等打掃布置好了，就請道爺們往裡頭住呢。”史湘雲隻叫再去看去，一時回來道：“才又打發使吃了茶飯，長胡須的道爺往矮榻上歇卧，兩個小道士使拿來的鋪蓋被褥伺候着。”黛玉手上打牌吩咐道：“再去看過來回。”史湘雲笑道：“真真有膽子，竟自跑來這裡讨生計。”李纨笑道：“算是今兒打醮招的的緣法。竟是知道我們太太原是好性兒似的。”史湘雲笑道：“曉翠堂也不是來個人就倒頭大睡的，也不怕弄髒了。”林黛玉笑道：“憑弄髒了哪樣，便叫他們拿了使去便完了，我們哪裡少了那些東西，也值得說。”史湘雲笑道：“隻這樣罷了。竟是又讓平奶奶受累了。”李纨笑道：“你們兩個俏奶奶隻管嘴裡嚼些什麼呢？還不快出牌。叫丫頭聽見，又成什麼。”史林二人不覺齊聲的嗔道：“都隻為太太罷了。”因不妨倒惹得皆笑了。林黛玉便道：“嫂子說這樣話也算不得诙諧。我便遣丫頭去看視了來告訴，自然有我的道理。可知人心最難防的，若那幾個人原隻是下流糊弄膏藥，滿世界裡撞騙賴财之流，因打聽了我們太太并門裡素日好性襄善的，又扮成這樣模樣，特特來讨了咱們晦氣，豈不事大？現隻說說尚不知究竟。若隻憑管家平兒領了太太命一徑收留了去，那咱們這些人竟是白吃飯的了。很該操心這樣事才是。”史湘雲聽得連牌也停了，道：“怪道林姐姐在城外住着時也當過家的，竟隻曆練得這般，原就是個精細的人，我隻伏你了。”李纨笑道：“我們家有林丫頭，人盡可高枕無憂了。”正打牌說笑，小丫頭又回來，站着近旁回道：“我依奶奶們的話，隻在窗口觑瞧。才又見那胡子道爺打過盹已醒了，在榻上長展懶腰。隻那兩個伺候的小道士，竟往桌子上擺放的花瓶裡取了一枝新鮮花朵兒遞給了，那道長接了便直往鼻子下嗅着，聽道了‘進了這園子，須得飽睡三天三夜’的話。”說完便轉身又往外頭去，林黛玉因止了，道：“罷了，再來回跑可該撞上哪個管家的了。你且歇會子，底下再喚你。”說時隻抓了把錢叫一旁貞兒賞給了。史湘雲也拿錢使翠縷打賞一回，丫頭歡天喜地的叩謝，才去了。史林李三人相視點頭，李纨笑道：“這可該放心了，竟是了憐香惜玉之人。”史湘雲笑道：“竟隻和這園子也有了緣了，倒是個花柳肌腸的。”因住了牌，丫頭一旁收拾記了賬，又是史湘雲赢了，才要說，見林之孝家的帶着兩個管事的媳婦站在門口，李纨因問他，林之孝家的回道：“達摩院已打掃布置妥當，請奶奶示下，使叫人驗看了，若覺着齊全不失體面的，便可回了琏二爺，使賴管家請了道爺往那裡住着了。”李纨叫林家的進來，道：“你先坐會子，吃口茶再忙去。”使杌子上坐了，史湘雲叫拿茶給他。林家的謝了，吃茶道：“老太太老佛爺發了話，奶奶們尚不得歇午，就更别說底下的人了。奶奶們素日體恤下人，都是知道的。既有了事，都在心上呢，少不得辦得妥妥當當的，就是上頭也好交差。”林黛玉笑道：“你先歇歇兒。這裡打發了丫頭去平姨奶奶那裡，使他過去看了，瞧着好，就叫環兒帶了那幾位道士搬去就是了。”林家的一聽便笑了，站起身道：“可是這話，我也糊塗了。不過是讨生計的世外浪人罷了，又來擾奶奶們。且琏姨奶奶也是最細心的，叫他去那邊瞧了，也不跟奶奶們看了一樣的。”說話忙辭了去了。這裡知道底下平兒必要過來回話，且吃茶閑話隻等着。湘雲又叫人拿來櫻桃，洗幹淨端上來請他二人吃。（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