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氏見彥氏去了,拿杯吃茶,笑道:“規矩原是一根繩上的螞蚱,哪個也須端着的。少端他一回是一回。縱拿着規矩擺體面,那也不是白弄,還不得賞了給了的?若是了财主,隻管和後輩立規矩,别人得了你的好,才願端給你瞧,還打量心裡隻有你呢?這世故人情的,在家中已夠叫人看了,更不要說外頭官場上呢,想想都覺磨人。”林黛玉點頭道:“珍嫂子能這樣想,确有可取處。也算的開明些。”李宮裁道:“要我說一大家子的,當真離不得這個,便是給人瞧了,那瞧的人心裡隻敬伏,也算演化教化人的事。若如嫂子的話,也隻走一步看一步去。”平兒笑道:“珍大奶奶原是了好心人,不如我也和奶奶告個假,也别處看看,問問人園子裡哪一處哪個人欠妥當,須叫管家管管呢。”尤氏噗嗤一笑,道:“怪不得人說你隻和原來那一個象呢,果然嘴也這樣乖。見個縫兒就下針起來。我可不便放了你去,竟問問這裡幾位奶奶罷。”李纨笑道:“統共這麼個園子,幾十張口罷了,偏就閑不下個你了?我隻不信。原先前頭後頭,數百人的公侯府院,你還不一樣跑腿的日日管着?也沒見你這麼忙。偏不許你去,竟老實這裡伺候着,要不你竟杌子上坐去,園子裡的人若果然生了事,官司隻打到你這裡,你竟這裡現辦,好叫我們瞧瞧,也是可解悶的。”平兒退後兩步,依命向靠牆杌子上坐了,又起身福禮謝了座,笑道:“大奶奶又認真起來,我也不過借着珍奶奶話頭,去也罷不去也罷,原是兩可的事,再說還有事呢。”尤氏聽了便捂嘴的笑。史湘雲笑道:“我算瞧出來了,珠嫂子隻是舍不得你去,心裡想是愛你的,才留你,你可該體諒珠他的心。”黛玉笑道:“雲兒也湊趣的,平兒不過是頑笑話,珠嫂子愛不愛平兒,他們二人心裡原都有數。原與這會子離不得的話無多少相幹。”平兒笑道:“算是幾位奶奶擡舉我了,叫我幾句頑話,又招出這些好聽話。”說着便吩咐丫頭,叫向外頭傳話命人拿了果子來。一時紫娟芳官接了門口拿來的果點,兩三個托盤内擺放着,有杏子,荔枝枇杷櫻桃,還有做的糖拌蒸紫薯等。平兒另豐兒叫人拿沐盆進來,親向沐盆内擰了手巾,伺候幾個人擦手罷,大家方始品果消食。李纨因問了王夫人和幾個哥兒姐兒那裡都也有了,便罷。
這裡正閑話吃果,又見外頭月台上跑來個丫頭,門口的進來回話,平兒紫娟出去問了,便進來笑回道:“這可奇了,竟是來了道爺了。道爺隻道來拜門,園門口也不敢攔着。”話未完,衆人便隔着竹簾,直望見月台下來了生人站着,隻是三個道士模樣的。那中間的一個長髯飄拂,頭上玄色混元巾,頂髻橫玉簪,負着遊方竹編方簍,曲尺遮陽頂前檐半垂蠟染防雨印花青布,隻半掩着眉目。一襲藏藍道袍。左右兩個形容單薄的小道士,皂袍皂履,肩背斜負着包囊雨傘之類,面目清澈,隻面額也叫一抹厚留海半遮着,因低着頭,三人皆打着稽首。
尤氏看了一眼平兒,笑道:“因管事人在這裡,外頭的人便也不管了,任由這幾個生人隻來了這裡,一進來便先往女眷前報門,這也是散漫了。這又是老太太今兒打醮的心虔了,竟隻感化的道家不成?”史湘雲笑道:“瞧着風塵仆仆樣兒,大太陽下曬着,也不知吃了飯沒有呢,且叫人領下面将才剩下的飯菜隻打發了來叫吃了。再隻看老太太的意思。”惹得林黛玉一笑。李纨道:“竟叫人問問,這幾個人尋來我們這裡是何主意。”平兒便知是賈琏出園了,另叫來個小厮,自往門前隔簾教了幾句話,那小厮領命轉身便叫了道士,隻依着平兒話,帶了先往沁芳亭裡暫候着去。這裡叫人拿茶送去給道士吃。
一時那小厮外頭向平兒回話,先回了賈琏的話,又向内傳話道:“道爺說了,因打聽咱們家最敬佛尊道的,還說這園子最象蓬萊島,便要讨了老祖宗的彩頭,在園中駐留駐留的,好為這裡祈福。”李纨聽了,便斥道:“什麼祈福不祈福的,才來竟可輕薄如此,原是假狐禅了。”林黛玉忖了道:“嫂子這又是門縫裡瞧人了?既已話說得這個樣兒,不避嫌的起來,便直可信了他。莫若竟演些大氣勢,一派滔滔大論,又隻甜言蜜語的,才最可疑的。”說罷,便使叫來門房當值的來,一時門房的小厮來隻簾外站立,林黛玉問他道:“才那三個人在園門口都說了什麼,你們竟放了叫進來?”雙兒過去又向門房小厮照黛玉原話的問了,聽他回了,走過來回道是“長胡須的道爺說了,今兒我們老奶奶因向原始天尊前禱告,所以來助老奶奶隻成了善願。”幾個人如此一說,隻半信半疑,使小厮去了,不免猜測一番。
這裡正分證,豈知早驚動了上頭,王夫人先遣了丫頭來傳話道:“老奶奶說了,園子裡白閑着幾處道觀,道爺風塵碌碌不過同化緣一般,如今也不短了兩三口的吃用,叫奶奶們能着使往道觀中住行了罷了。老奶奶特囑了,隻等寶二爺底下回家來了,再隻打發了道爺們去。”幾個人站起身的聽了,半日無話,傳話丫頭早去了。
又聽門外林之孝的來見,便使叫進來。林之孝家的門邊站着,回道:“才老爺叫人傳話,使不可為難了。這會子琏二爺也回了園裡,得了話,隻命管家請了那幾個道爺,往各處庵院裡看一回,道随挑揀好哪一處住着。”林家的說完,見無人應答,隻接道:“還要請奶奶們示下,好派人先打掃布置道家院子,伺候了下處。”李纨道:“知道了,你忙你的去罷。”因請尤氏回去歇着,尤氏便辭了走出,平兒送至門口,回來看他三人稍事商議,即起身齊往怡紅院,李纨回頭囑平兒回房,便同史林一起向史湘雲這裡。
史湘雲路上另丫頭勝兒先回去傳了話,是以等他三人進屋中時,翠縷帶人已擺好了牌桌椅子,湘雲便請了向牌桌坐了,三人便摸起骨牌。早又吩咐個小丫頭看視幾個道士動靜,隻回來報了。李纨囑他道:“皆悄悄的,不可胡打海摔揚鈴打鼓的隻吵嚷開了,防着驚動了人,倒突搪了道家。隻仔細照着奶奶們的話去遠處瞧着去。”丫頭領命的去了。倏爾回來回話道:“環三爺請了道長們往曉翠堂裡暫歇,那達摩院裡正拾掇起來,隻等打掃布置好了,就請道爺們往裡頭住下呢。”湘雲隻叫再跟着看去,一時又回來回道:“才又打發了吃了茶飯。長胡須的道長在屋裡矮榻上歇卧,兩個小道士使拿來的鋪蓋伺候着。”林黛玉手上出牌,隻向他吩咐道:“再去瞧着,看還做什麼,聽他們說了何話。”
史湘雲笑道:“真真世外的人,萬物皆所取,萬人皆所緣的。竟自跑來這裡讨了生計。”李纨笑道:“算是今兒打醮招惹下的。竟是知道我們太太原是好性兒似的。”湘雲道:“曉翠堂也不是來個人竟可倒頭大睡的,也不怕叫弄髒了。”黛玉笑啐了道:“憑髒了哪樣,便叫他們拿了使去完了,也值得一說。”湘雲道:“隻這樣罷了。倒要那位姨奶奶操心了。”李纨停手看了史林二人笑道:”你們兩個俏奶奶隻管道了什麼呢,還不快出牌,叫丫頭聽見,又成了什麼的。”史林齊看李纨,隻同聲無心的嗔了道:“都隻為太太罷了。”因不防倒惹得皆笑了。
林黛玉便道:“嫂子這話也算不得诙諧,便是叫丫頭觀看了來人舉動,自然有我的道理。可知人心最難防的。若那幾個道士隻是下流糊弄膏藥的,滿世界裡蒙騙憊懶之流,隻因打聽我們太太和門裡素日好性襄善的,又扮成這樣模樣,特來讨了咱們的晦氣,豈不事大?此刻自然不得知其底細,隻憑着管家平兒那裡領了太太命,隻一徑收留了去,那咱們這些人竟是白吃飯的?忽刺生人往園裡來,原該仔細要緊。”湘雲聽此,牌也停了,道:“林姐姐城外住着也當過家的,也隻曆練的這般,原是個精細的人,我隻伏你了。”宮裁笑了道:“我們家有此二奶奶,人盡可高枕無憂了。”正打牌說笑,那兩個聽派的丫頭又回來,隻向近前的回話道:“依着奶奶話,隻在窗口觑看會子。才那位睡覺的道爺打了盹醒了,在榻上隻長展了懶腰。伺候的道士取了桌上花瓶裡的花拿給了,道爺接了花向口鼻處嗅了嗅,說道,進了這園子,須得飽睡三天三夜’的話。”丫頭說完,便又轉身的要去,林黛玉便叫住他使止了,道:“罷了,再來回進出的跑,可該不妨撞上那位管事的了。你且下去歇着,底下再喚你。”說時早抓了一把錢,給了身後侍立的貞兒叫賞了。湘雲也命翠縷拿錢給了,那兩個丫頭得了賞,隻歡天喜地叩謝,才下去了。
三人住了牌,隻相看點頭,李纨笑道:“這可完了,竟是了憐香惜玉之人。”湘雲道:“隻跟這園子也有了緣似的,原是花柳肌腸的。”說着使丫頭收拾了記下打牌賬目,史湘雲請往桌案旁坐着,令打了新茶上來,拿糕點。就見林之孝家的來回話,道:“達摩院已拾掇齊整,請奶奶查驗,若瞧着妥當不失體面,便回了琏二爺,叫賴管家請幾位道爺往裡頭住着了。”李纨叫了林家的進來,道:“你先坐會子,吃口茶再忙去。”林家倚門杌子上坐了,湘雲使丫頭拿茶給他。
林家的謝了,吃茶道:“老太太老佛爺發了話,幾位奶奶尚不得歇午,我跟下面的人還不盡力辦了去?奶奶們素日憐弱體下的,都是知道的。既有了事,都在心上呢,少不得仔細些,就是上頭也好交了差。”黛玉笑道:“你歇歇兒,這裡打發了丫頭叫姨奶奶過去看了,瞧着好,竟叫環兒請了那幾個道長住了就是。”林家的一聽便笑了,站起道:“可是這話,我也糊塗了,姨奶奶原細心,姨奶奶看了還不跟奶奶看了一樣兒的。”說罷,忙辭了出去。
這裡知平兒一會子要來回話,且吃茶閑話的等着。湘雲叫丫頭拿了窖藏荔枝來,請他妯娌二人吃。須臾果然平兒來,李纨見他隻招手叫了跟前,便拉了使坐着。平兒見過了史林二人,隻告了座,方往杌子上坐了。李纨便笑向丫頭道:“還不給你們平奶奶拿茶上來。”平兒隻忍不住“噗嗤”一笑,因略回了道士的話,李纨笑道:“這幾個的用度使費要你隻列下單子,到了月底,向我來拿銀子。還有園子裡派了每日灑掃擔水和發放菜蔬米面的人,若下面有人願多攬下此差,須提另加了月錢,這點子使費也要不了幾吊,我索性派了寶玉房裡出罷。”黛玉點頭道:“嫂子總是明白人,我還說什麼呢。我立刻叫丫頭回去先拿來五十兩銀子,一總給了平兒先收着,省的回回的算計,倒瑣碎了。”平兒聽了站起身笑道:“大奶奶倒認真,因想既冒然借住,哪裡還想着又賴了吃用呢?若隻是太太好心也便罷了。寶二奶奶也太小心了,實用不了那樣多,正經先拿來二十兩,多了我哪裡敢收?還不知後頭老太太哪日裡隻不高興,就叫人離了去了的,倒叫我得還了實惠。雜使的點子賞錢,一個月左右半吊也夠了,再者,如今就隻有老太太須伺候着,琏二爺若知道奶奶們這樣,想也有話說。大奶奶這裡當着如此攬派了,二爺定要怨我小氣呢。”黛玉笑道:“那隻好依了你,先支你的二十兩。”說完回頭命貞兒傳話叫紫娟外頭回屋拿銀子來這裡。倒看的李纨搖頭歎了。平兒隻怕李纨打趣,便道門外等着,便辭出。這裡見事已完,李林二人便也辭了史湘雲各自的回去。
賈政午間因道士的話耽擱了歇晌,等下面的回了話,知道士三人已往達摩院安置下,便使叫了琏蓉環叔侄幾個來。一時聽叫三人趕來請了安,爺幾個坐着隻說起往塞外甯古塔探視賈赦,又計較踩訪賈珍的話,不覺得又說至才來的道士上頭。
賈政笑道:“早日裡為着娘娘省親,你們太太竟下了帖子請道姑園子裡住着,一來便隻數年間。今日打醮,恰又有遊方道友也來,可見太太善緣。若另那幾位道友往城外玄真觀裡清靜修道,隻因如今也非由我們布施。道友數人既青目賈氏門下,何妨且容客居了狹簡陋舍,也是門裡的陰鸷。”那賈琏隻忖慮多人日用,見賈政有納道之意,隻回道:“道長三人尋了園裡,賴管家也請問了通關度牒,看了隻不知真假。若竟是蒙騙下流貨色,因打聽咱們曆來好善積德的,隻蛆心逍遙的行騙糊口,日後鬧出來傳了外頭,竟成不了笑話。”賈政低頭思想,道:“聽你們太太已叫人安置安妥,你又提起這個,查驗道長度牒官冊,你叫人向他們讨來,拿我這裡便知真僞。真假的話原也罷了,如今已叫住下了,你又違了太太一片好心,竟翻臉再跟着攆了出門不成?如此出爾反爾,才是笑話。想他們既自尋來,隻寥寥數人,料也無那樣行騙宅第膽量。隻吩咐下面的人,不許妄自打攪了清靜,留了那頭一角門使出入,另看門的人多加仔細。方顯得門戶的體面。道士的話自此丢過,隻為家中正經事多忖慮。憑着你們太太想念兒子的興頭去罷了,隻等多早晚灰了心,竟是道緣也盡了。”賈琏聽此隻得應了“是”,又承色說了他父親和賈珍的話,忽又想起一事,道:“栊翠庵也白空閑着,不如另惜春妹妹自西門外牟尼院也搬回來,不也一般的可修行他的?園子裡住着,有丫頭伏侍,也比在外頭妥當。便是有日珍大哥回來,見了也安心。”賈政點頭,便立使接了惜春進園子。賈琏見此隻擺手暗另環蓉退出,遂也辭出,賈政坐着隻使散了。環蓉見賈琏出來,隻跟送了先回蘅蕪苑。
賈琏徑向沁芳亭,進了往亭欄杆榻闆上坐了,便使叫管家。林之孝聽叫過來,賈琏見來手指着外頭道:“且瞧瞧,成了什麼樣子,跟外頭街道上瞧猴戲的一般了!出家離世,風塵淹蹇之人,原為躲得個清靜,咱們這裡倒好,一個個如逛會趕集似的。還不白叫那幾位道爺笑話,笑話了下人是小,甯不笑話了上頭向善積德原隻是說說的?成日裡也不多教導了規矩,淨弄些下流東西,如此還是門裡的作派麼?”
這裡正訓說,賴大家的林家的早命人趕去鎮嚇往達摩院跟看的閑散下人。平兒聽報早也過來,見林之孝家的向賈琏回道:“二爺道那些跟着圍觀道爺的,才盡是幾個老奴才罷了,竟隻說那道爺和寶二爺面相一樣,才引得小子媳婦也跟去瞧。依規矩須打了那兩個混說話的,方能止住謠言訛傳的嘴。且又有哪個兒子回家還不認了老子娘的?總以老太□□德為上,斷不使人攪擾突搪了道家才是,二爺放心罷。”說了,便辭去,帶人往園裡門房,便始糾稽施法。平兒這裡上前勸了,方跟了賈琏往回。賈蓉等送至蘅蕪苑門前,方依命的回去。
次日,平兒先使打聽了李纨黛玉妯娌省晨罷齊往怡紅院一處吃早飯,隻等吃罷了,方來回話。史湘雲止了平兒禮拜,隻叫往杌子上坐了。平兒謝了坐下,笑道:“昨兒已得了上頭的話,所以隻等這會子來跟奶奶回了。琏二爺已請問了老爺,要叫接了咱們家四姑娘回了園子裡住着。我早起已叫人打掃布置栊翠庵,隻等四姑娘回來好住去。因夜裡我想四姑娘性兒執拗,若我代了太太奶奶們去請他回來,料也請不動。才來這裡和奶奶商議,還須向老太太說了這話,竟請老太太帶頭,一家子女眷都往牟尼院去了,等見了四姑娘,既好說話也有了誠意陣仗,方能中用。奶奶們聽着,可是這話?”
李纨先笑道:“偏你們房裡能想出這話來,老太太隻怕也沒想到四姑娘的話呢。你說的很好,一家子娘兒們同去請他,又不是逼他還俗,不過在園子裡修行,他見了如今也算好了,回這裡住個三年五載的,又不耽擱他的事兒,倘是珍爺有日回來見了,也是歡喜的。難不成現有外來的道家隻進門住了,倒短了自家人的住處使費去?我們立刻便往老太太前回了。”說着擱下茶杯,招手叫史林二人,起身便走出。忽平兒房裡丫頭雪棉找來,門口見了便向平兒回道:“門上小子要見了平奶奶回話呢。”李纨聽了笑道:“這丫頭是個有福的,先這裡稱起了平奶奶來了。”平兒嗔了丫頭,笑道:“怕是丫頭心裡急,嘴裡說錯話的。”林黛玉隻使平兒先回去看了。他姊妹三人先往稻香村見王夫人。
隻說平兒這頭剛走至蘅蕪苑門前,見門上小厮一旁站等,見來,隻垂手退後了回道:“有屯裡人來,隻說要見了姨奶奶。”平兒且進了,且道:“見我做什麼,我又不認得幾個屯裡的。”小厮跟走的回道:“門上的也問了,隻不說,道等見着了,才同姨奶奶說呢。因見門口隻不傳話來,才隻道了是因巧姑奶奶……”平兒聽此早斷喝:“住口!不必說了,你隻叫那人來這裡。”見小厮答應着轉身要去,又接道:“你帶了他來,沒有我的話,你也不許走。”小厮忙又應了,方去了。
原來平兒早料巧姐南下,隻賈蓉送親,賈蓉原是個繡花枕頭,一等的纨绔膏梁,豈料果然出了事故了。當下門上的那個将來人帶至蘅蕪苑,門口也叫防着人進來。平兒見是個衣著粗簡然洗的幹淨的屯人,那人房門口站立口裡請安。平兒問了,回是劉姥姥女婿,又道巧姐三日前已在他家裡住着的話。平兒聽此暗驚,面上卻不露出,隻擺手另止了,點了頭,便命丫頭帶他下去使用了茶飯,又叫拿幾吊錢來,隻囑了早早打發了使去。
又叫進傳話的小厮,看着道:“這來是劉姥姥家的人,特來向上頭請安。原怕你們不讓進來,方提起姥姥和我們巧姑奶奶,這裡誰不知道咱們巧姑奶奶原是劉姥姥幹閨女。罷了,我隻向上頭提了便完了。隻要你仔細,今兒來人不許向園子裡說起,你回去向門房裡的說了,就說我的話,若園子裡再有人提起來了屯裡人的話,都在你身上了,你若不想還當了這差,不想領了這個月銀米,隻管偷着違了我的令。丢了差事,少了銀米,還不算完,你不信,竟試一試!别想我這會子這裡說說隻是嚇人的,橫豎我在賈家這麼多年,這還是頭一遭兒發狠呢。你可聽仔細了?”小厮見平兒直眼看着,又說了這樣話,那口氣也冰冷起來,早已唬的跪倒,隻磕頭道:“有天大膽子也不敢的,隻求姨奶奶超生。”平兒拿杯吃茶,半日道:“你回去見了他們,也該知如何跟他們說了屯裡人的。我叫人送你回去,再聽了你怎樣說了。”說着,便叫“棉兒”,跪着的小厮隻賭身發誓,隻道:“請姨奶奶放寬心,隻包了奴才一個人身上。”聽平兒慢慢道了:“起去罷。”方爬起退了出檻方去了。平兒叫了豐兒走近隻悄囑了,便帶着丫頭棉兒往稻香村來。
平兒進來,走上前請安,王夫人隻招手叫了近前道:“這就是你們當家人的細心處了,事事都在心上。俗說便宜不過當家,可見那便宜終究也不便宜,一日完了,還慶幸今兒算無差錯,被子裡枕上還要将白日事宗在心裡頭腦裡颠幾個過子,又計較明日許多事,凡百事皆須思慮周全,又恐短了這樣兒,又操心少了拿樣兒,這些我是經曆過的。”李纨近旁坐着,見王夫人話落,便笑道:“就這還隻算的半個當家的,若認真擔缸起來,還不知又要怎樣呢。”說的皆笑了。
王夫人笑道:“事不宜遲,明日早起,我們娘兒們同往牟尼院裡,隻讨了四丫頭回來,叫他也在園子裡清靜的住着,也不指望他想着給我請安,倒是和菩薩一起也是七祖升天的事。他縱性傲孤僻,料也拂不過我的臉去。豁着一番受累,死活拉了他回來,也算對得起他那不知死活的親哥哥了。”尤氏聽此不覺以帕拭淚。
李纨便岔開話題,問起平兒才丫頭叫去何事。平兒隻遮掩的道:“也無多大事,又是那個劉姥姥,又托人進城裡,捎來些土物罷了。我叫他們帶了廚下吃了飯,又給了錢,叫末了打發去了便完了。奶奶不用管。”王夫人正和湘雲說話,聽李纨平兒說話,見不回了他遂也不問。一時衆人領了命答應着,聽叫散了,便皆辭出。
平兒送幾個人出門,見去了,隻折身進來,上前回道:“回老太太話,昨兒個恍惚聽李貴回話,那個李奶奶怕不中用了。想着奶了寶二爺一場,到了這會子,該去瞧瞧,也算齊頭了。”王夫人歎了,道:“若那樣,可叫哪個去呢?”平兒笑道:“寶二奶奶竟是不必去的,雖說是舊府裡原老太太手裡的老人,然終究也是主子奴才名分,若叫管事的去,又沒得簡薄,莫若我自專,竟替琏二爺去了,又可代奶奶盡禮,也可總了門裡的體面。”王夫人點頭,便另平兒下晌去先瞧瞧。平兒答應着。王夫人又另玉钏取出一匹尺頭來,隻給了平兒使拿去做表禮。笑道:“隻又讓你受累一回了。”平兒福禮辭了,一壁笑道:“我也出去外頭散散,老太太依了便是疼我了,感謝還來不及呢。”王夫人一笑,便使去了。
平兒匆匆的往回,見他幾個人在前頭走走停停,彼此的閑話,尤氏至路口已是轉回寥鳳軒去了。平兒幾步趕近,笑道:“那個李奶奶不好了,我才問了老太太,便立刻要出了園子往那家去呢,就不送幾位奶奶了。”說完隻辭了腳不沾地前頭的走去。惹得李宮裁掩口而笑,道:“他便不這樣攬着差的忙活,這琏二奶奶的缺兒,早晚也是他的。”林黛玉道:“李奶奶可不是寶二爺的乳母?不過依着舊府規矩,人前口舌,叫他一聲嬷嬷,原隻是個混憨背晦的,我隻沒心腸派送喪儀。”史湘雲道:“我看平兒神氣恍惚的,才剛也聽是屯裡人專門見他呢。”說話已走至岔路,林黛玉說回屋櫛浴,李纨要回含芳閣,姊妹幾個彼此的辭了,丫頭跟着各自的回去,不提。
平兒回屋命棉兒收拾了個包袱,内裡簇新幾匹綢布,又掖着兩隻赤金珠钗,又叫豐兒拿紅绫包了二百兩銀子,自往妝前戴了兩樣頭飾,丫頭伺候添了半新的褂子。外頭早命備了車,拾掇妥帖便忙出來,門口上車,回頭又向屋裡人交代幾句,住兒家的跟着伺候,帶着一個媳婦一個婆子,另坐着馬車,跟了平兒豐兒和丫頭棉兒的車,兩車出了園子直向劉姥姥家裡。路上平兒隻催使快些,及午後方才到了王狗兒家門首。可巧青兒因幾日裡在此幫忙,正門口和鄰人閑話,見兩輛車街道上停住,知是他爹早起已進城一回才回來。見了來車隻忙向院裡喊人都出來了。
平兒車裡坐着,住兒家的後頭下車走過來,車窗前回話。平兒附耳的叮囑了,棉兒早出來,将包袱給了住兒家的,跟着的媳婦接了包袱挽着,住兒家見劉姥姥拄拐的出來,也不理會,隻顧進了。才進院,便見巧姐一身青布印花褲襖,頭上葛巾包着,正站立場院西廂房檐台上,卻項上晶光綽約隻戴着鳳姐戴過的金項圈。住兒家的猛見巧姐在此,隻驚的後退一步,跟着的那媳婦也驚異的包袱也掉了地上。王狗兒媳婦忙伺候拾起包袱遞上來,住兒家的下死眼看了回狗兒家的,擺手道:“竟是包袱裡這些,姨奶奶命統給了巧姑娘罷。”話音未落早轉身帶了那媳婦出來,走近平兒車窗口,隻向平兒點頭,又回頭的看了王狗兒家門。平兒車裡冷笑,叫了住兒家的吩咐了,住兒家的複進來,站立穿堂階矶上,仰面道:“門裡送的喜禮已到了,你們給新人布置花堂罷。”喊罷便跑出來,隻進了車裡。
原來王狗兒家幾日前在門口偶見巧姐,跟着的隻一個丫頭一個奶媽,主仆守着幾個包箱的行李,再街上問人打聽他家,便收留至今。早也隻這樣打算,況巧姐住着已三四天了,早将親事各色預備齊下,是以才往城内進了大觀園,早由巧姐口中得知鳳姐已是離了門裡了,原說賈家若不管了,也便要娶了巧姐的,不想跟着就來了。
此時平兒等車在這裡,已是引得屯人圍觀。巧姐進村隻被王家收留,這裡多半人都是知道的,此時再聽王狗兒隻門口招呼一聲,讓街坊鄉黨皆進院吃喜酒,便各個拿着預備的表禮,三三五五的擁了進院。隻見男壯幫忙的,早請來的烹饪家幾個婦女在後院裡操持起來。年輕媳婦女孩便擠進巧姐住的屋子看他梳頭換了新衣,青兒伺候着。青兒女婿隻在大門外燃放喜炮,看熱鬧的抱着兒童堵住大門,人皆欲看了今兒新人模樣兒。
一時見王狗兒家院人聲嘈雜,哄鬧聲漸高,過人趨之若鹜,街道也顯得空落,平兒車裡便命棉兒叫回攙扶巧姐拜堂的媳婦,問了包袱首飾銀子都給了巧姐收着,便命往回。幾個人也不向門内辭了,隻依命的上車便掉頭的去了。
王狗兒家院裡頭已盡是酒桌排宴,菜馔擠擠,人聲喧嘩喜氣洋洋。隻一個耄耋拄拐蒼頭老翁才進來,道了門口兩車已離去,闆兒父子聽了忙拔沉出來,站立大門外看時,見來的兩車隻拐彎的離了街頭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