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邱豐道:“歲将暑而暮遲,聽聞墅院山嵍間,道庵梵呗冥播,頌揚神會,隻招來遊方仙尊,老主母敬奉聖道修真祈福于此,不知政老也曾聆聽道家法課?”賈政笑道:“無為而奉罷了。倒也無意讨擾。”裘姬聲笑了道:“好一個無為而治!如此方顯得尊師敬奉之肺腑癡誠了。”賈政笑道:“既你二人想見了,自當陪同去了便是。”裘魏忙離座站立道:“不敢,老世翁前請。”賈政帶頭下了亭階,随侍小厮早往達摩院去了一個。
等到了隻見山門大開,小道士站立門邊相迎,見來唱了道号請進,三人進院,長髯道長打了稽首屋門階下恭迎。賈政停步不覺點頭,笑了道:“此處如此潔雅,才進來便覺離塵了。“魏邱豐笑道:“果然道者風範,衆生楷模。眼前但見奇葩,别無馀綴,周遭芒蒺送香,更無嚣屑。才舉步猶見履齒落落,使人幾欲卻步,恐是芒足踐踏冰湖了。”
裘姬聲聽隻笑了道:“魏老何謙恭如此,隻恰見道長掃徑之芹懷,足見早慕知音了。”說的大家一笑,走近與長髯道長彼此見過,應請的進來。隻見煙香雲繞,窗明幾淨,清香撲面。龛堂祭珍器皿铮铮,青紗迷離,幾道垂幕龛禁着達摩塑身。賈政便見供案一側另設香龛,所供乃關聖彩雕。
長髯道長躬身請坐。三人隻往光潔可鑒之錦簟上散撂的蒲團上各個盤坐了。兩個小道士早擺下兩個精緻小巧的洋漆雕镂茶幾,幾碟果品隻擺着上頭,方端了小茶托來請了。賈政拿杯吃茶,笑道:“仙道不必過謙。隻想問了,那法案達摩尊駕旁又有了關聖香火,以愚見,必為仙道自攜來供奉了案上。庸人隻前所未見于此。”長髯道長團坐瞌目唱禱了,道:“關聖玉駕正是小道囊中之物。”賈政道:“仙尊乃飄搖世道之外,關聖為撰紀中供後世膜拜之俗聖,仙道隻可注重于本門之道,何必日日為俗塵中模範供奉。”
裘魏二人便道:“此果然須理論理論。想關聖為羅公筆下或有或無之人,豈可與達摩祖師有考來的正宗,卻至此一處同披香燭?”長髯道長冷笑道:”狂傲匿世原為修身罷了,果然又有幾人可成了仙去?正所謂同類而惺惺,敬仰膜拜者,實出自心期使然,據此庶可日省罷了。小道姑妄言,未知老爺與二位夫子更有何高見,願聞惠訓。”
賈政笑道:“可見人心一理,衆志同歸了。原以仙道真正不食人間煙火,竟忘了也屬凡人根本,庸人倒自擾了。”長髯道者道:“老爺自以恭謙雅量權衡貧道,實另自慚形穢。隻感念老夫人崇善修德,隻好心接納了。渺山人終日惶恐,不知何以為報。”賈政吃茶笑道:“此當屬門第之幸。仙道隻不知我賈氏早年布施庵廟僧道者何止百口之衆,今也止仙道三人,又何足挂齒。隻因荊内自來笃善信奉,道長下降屈尊苟居淺庵,目下權且暫行生計,他日若欲長足雲遊,庸人當複酬謝。”髯者低頭道:“果雲遊耳,不過為覓人間蓬萊罷了,為今定念至此駐馬歇程,隻怕相擾無期了。再隻冒昧一問,老爺此刻所啜薄茗,可也嘗出是何茶味沒有呢?”賈政笑道:“慚愧了,仙道青目門下,少不得多耐委屈。如此與道友兩下取便也是極好的事。”髯者唱了“無量天尊”,道:“全憑老善人功德無量了。”賈政便擱杯站起身,笑道:“我哪裡敢稱了善人,不過依着祖上道理罷了。方才尊駕所問此間茶味?”說着因看向裘魏二人。裘姬聲早跟着站起,見賈政尋看,隻笑回道:“依在下品之,乃楓露之茗。”賈政笑道:“仙道屈尊居此一日,隻賴祖宗門楣功德,我等凡俗中人,豈敢漫言聒絮道法仙蹤。時候不早,今日唐擾至此,也該去了。道長數人隻請清靜怡安,日後必不輕擾就是。”
見幾個人欲走,髯者隻唱禱:“無量壽佛,惶恐之至。”賈政拱手作辭,往外便走。裘魏二人也躬身辭了。髯者送至廊下,兩小道士送出山門外。見門口兩個婆子候着,賈政便知是王夫人打發人尋來請回去吃飯的。三人下了階矶,那小道士念了“無量天尊”,便将山門輕聲關閉,賈政等自去。
卻說這達摩院内并無閑人伺候,日用也由着道士出入角門的自采辦,隻每日園中例行打發幾個小厮擡水使用,圊側時派人拾掇罷了。此時見賈政等盡去,小道士掩門上闩,進屋見髯者道長隻複盤坐了隻低頭唏噓。眼裡隻滴下淚。兩個伺候的小道士隻彼此擺手噤聲,一同進了一邊廂房内。又半掩了房門。一個便歎了,笑道:“阿彌陀佛,我隻當老爺來想攆了我們去了呢。不成想竟隻如爺……師傅說的,隻管叫安穩的這裡過日子呢。”這一個也笑道:“我隻信師傅說的,即便不耐煩一徑收留我們,叫我們去,也不怕,總不是單留下他,隻使咱們兩個離了這裡,合該總一處的。”那個又道:“該伏侍的吃飯了,”回道:“先不急,這會子他正傷心呢,倒不用先收拾了外頭那些。”那一個道:“又要忙忙的進來了,又不肯把真面目給人,這個悶葫蘆幾時才打破。”這個又道:“這裡二三年都如此過來,你又急着這一時。莫若九十九個頭都磕了,倒嫌再作了最後一遭揖去?又豈不是他早囑的,前功盡棄的話?”二人房裡正低聲說着,便聽叫道:“藕官,你們又在咕哝什麼話?該吃飯了。”二人忙答應着,藕官便掩口悄聲笑道:“嗳嗳,且聽,連舊名兒也隻直叫了出來,看再耐得了多久。”說了出來,便要拾掇了小幾座蒲茶窠,髯者止道:“這裡先這樣撂着他。你們隻說我的話如何?我早知道園子裡人的心脾的,縱是話已點破,奈何聽者隻不察,我隻歎老爺一生隻推崇世外高人,倒由着心裡隻一葉障目的,竟不思認出我來。”
藕官笑道:“這個倒沒也沒理論。師傅來此前在外頭,擔了多少年的風塵呢,面色也比早年時候暗淡了,又早早積蓄了胡須,一身珈藍袍子裹着,任人怎可見了兩面便能認出?隻是總掖着藏着似的,倒越發有趣了。”髯者歎了道:“你們哪裡知道這會子心又漂浮不定起來。也不知如此究竟是該還是不該。”回道:“已是這個樣兒了,又隻管心虛起來了。怎麼不該?這裡原是二爺的家,縱以這樣個面目,身份來路,也算是回了家的,又與該不該什麼相幹。今兒是老爺來了,惹得心酸了,才又心神不定的,沒聽老爺走時說的,再是不輕來了我們這裡的。”那一個小道士笑道:“倒是拿飯來打發爺吃下,隻怕就好了。”藕官道:“晌午炖的鴿子肉還剩下半個,熱了來,再把南邊帶來的幹菜拿香油拌了,那粥也熱熱邊好了,再覺不夠,現烙了蔥油餅隻和蔥蘸醬一起也好。”那個便嗔道:“今兒該我班兒,你又想起來吃薄餅卷蔥拌醬了。隻不知師傅還想起吃什麼。”髯者道:“齋便好。日有楓露之茗,我複何求了。”那兩個聽隻掩口谑笑,髯者也不理。一時端上餅粥湯菜醬等,屋下八仙桌圍坐吃了,二人伺候髯者洗漱沐浴,伏侍的睡下。
這日李宮裁吃了早飯,便坐車進園裡,素雲帶着兩個小丫頭伺候着,先往王夫人前請安,回了話,茶也未領,便辭出向蘅蕪苑來。
平兒早聽報隻路口的迎請的同進了屋中。請李纨坐了,平兒也向下首杌子上自坐着,隻叫丫頭上茶。素雲遞上個織錦緞挂襯的包袱,李纨吃茶隻叫往桌上解開。平兒知是園中幾房人的月錢。笑道:“奶奶打發人蓉來就罷了,回回必要親自送了來,也該多歇着才是。”李纨笑道:“在屋裡也是悶睡,這園子多進來幾遭也能散散心,還能幫些你的忙。琏二一徑把他隻掀開去,珍嫂子愛操心繡莊子裡的事,颦兒如今孤單又拖小的,雲丫頭到底是不是客中。沒的憑你一個人又要經管屋裡的哥兒姐兒,又要經管園子裡大小事,幾十張口吃的用的,進出上下,老的小的,都要你總了在心上,白累着了,豈不是白丢了派頭?”平兒忙不疊深福禮的謝了,笑道:“多謝大奶奶隻惦着我,我也不知是哪輩子修來的福。”說了桌旁坐了,看了一回,便拿出一份來,道:“我早回了奶奶,不必供着親家奶奶的月錢,怎麼又多了這樣一份來?奶奶還收了去罷。”李纨點頭道:“想他也是正經不拿眼瞧了這個的人,實不難此。我隻看在颦兒面上,方預備下他的一份,倒還叫他想是可憐他的意思。平日裡怡紅院有單竈,隔三差五的請這個那個的,隻往他那裡吃酒吃席,他哪裡又稀罕這幾個子兒?如今隻怕珍嫂子,還有你家,颦兒雲兒,你們這幾房一年僅繡坊上頭的正經進益,越發讓你們櫃子殷實了呢。可知大家子有大家子的規矩,蘭兒每月叫人關了來,那媳婦早列着單子,個個隻分了拿簽子绾好了,又來跟前問了我,我隻巴巴兒照實送了來。今兒那裡原沒預備齊銅子兒,數目隻齊整的,你這裡原是錢莊呢,就要你受累,底下人的錢吊子你隻按數兌了完了。你隻叫你的人慢慢弄去。隻雲丫頭的份子,原是我怕她沉心,好賴寡婦失業的又有兩個孤兒,既他始終執意不取,也便罷了。”因叫素雲上來接了拿着,便使平兒免送,道還要各處走走的瞧瞧去,說了起身走出。
李纨行至寥鳳軒,門口回了尤氏婆媳出園去了,還未回,隻得折身往潇湘館來。黛玉早也聽來門口接入,請坐了,李纨問起桂兒,黛玉回了,妯娌閑話幾句家常,才說起平兒來,就見是玉钏來了。二人使玉钏腳踏上坐着,叫丫頭拿茶給他,玉钏止了謝過,隻傳話王夫人叫。林黛玉因笑問何事,玉钏回了原是因賈琏壽辰的話,玉钏說了便笑辭了去了。黛玉請李纨同往妝前顧看了鬓髻,黛玉又叫拿了件褂子來換了,妯娌二人丫頭跟着出來。才走出院門,便見史湘雲過來。原來史湘雲聽李宮裁進園裡隻在潇湘館,便趕來厮見,不想他二人又出來。李林二人一見他,便隻拉着同向稻香村來。
等進門展眼便見尤氏平兒胡氏芳官等已先到了。見他三人進來,幾個人起身接着,湘雲黛玉向王夫人請安,李纨複見過了,皆依命序齒的坐着。王夫人笑道:“琏兒自來當家,帶着屋裡人也盡操着心。我想自挪進這園子裡,裡外事務皆是他操持,所以預備這幾日為棠兒父親作回壽,因大老爺至今也不知音耗,琏兒心裡也窩惱,作興為他慶祝一回,也叫他知道,一家子原是瞧見他成日操勞的辛苦了。”衆人點頭稱是,李宮裁林黛玉史湘雲三人互看了,史湘雲遂笑道:“老太太真心疼琏二哥,怎麼不為他大事多想,琏二哥如今連正經奶奶還無有呢。要我說,隻過了生辰還未盡善,莫若一股腦辦了他的大事去,那才最是顯見老太太認真為子嗣操心打算呢。”尤氏等聽了隻看史湘雲抿嘴的笑。王夫人隻更喜了,道:“偏是雲丫頭嘴也快,性兒也急,也是剛說到正經話上頭。既都來了,不妨這裡先商量,索性竟趕着幾日裡他的好日子,隻在那一日裡,把他的喜事也一并結了。再隻我不提,你們也等我說話,竟叫他各人來尋我說去不成?如今很該将該有事能着竟辦了去,各色物事也剛好有限。想平日裡他心裡也是怨着我呢。”衆人皆笑道:“可不是隻等着老太太這話。”平兒在王夫人身後侍立,隻伺候輕手捶肩,聽了隻臉紅低頭,又看李纨,見李纨示意,隻走上前,便向王夫人磕頭。王夫人使起來,道:“好生歇養幾日,家裡暫叫他們替你管着,你們喜事上頭的事務,我也隻交給他們,你放心,有我呢,保管不叫他們隻偷懶去。”平兒越發拘泥,隻覺心跳臉滾燙,忙磕了頭起來,因走近各個的辭了,依命回房去。
王夫人見平兒去了,隻放話道:“這樁喜事我是要色色查看的,你們也要盡心。底下我瞧着好,自然有好東西隻賞了。”衆人笑道:“謹遵老太太命。”王夫人拿杯,也使衆人吃茶。笑道:“原是我見了你們來,隻為着做壽,也想學學原舊府裡老太太樣兒,娘兒們湊了份子,也取個熱鬧新巧,現隻定了又要過生辰,又要過了大禮,如此可還怎樣了去才算?”史湘雲先笑道:不過取了雙份子罷了,又有何難?再隻備下表禮,不完了?”王夫人見皆點頭贊同湘雲所說,便道:“竟依了雲兒的主意,底下再說。”諸人答應着,王夫人見話完了,便使散了。
王夫人見都去了,隻令人立喚了賈蓉進來,使往櫃上支取銀子趕着打首飾,買兩個丫頭給蘅蕪苑。賈蓉答應着領命辭出。
李纨等隻聚坐在怡紅院,正商量着打牌頑,又使丫頭叫過來彥氏,隻叫彥氏管着賬目,等份子齊了再說。彥氏書案前坐着,李宮裁林黛玉史湘雲自是丫頭伺候着屋中摸牌。先有王夫人打發玉钏隻送了份子來此。彥氏起身接了,叫丫頭慶兒收着,玉钏看他往賬簿上記下數目,注了老太太幾個字,隻笑了辭了回去。史湘雲令丫頭将瓜子糕點幹鮮果子滿滿擺了一桌子,隻稱向怡紅院廚下發了話,晚飯他這裡做東,衆人欣然承諾。李纨又道叫平兒先在學士府住兩日,隻等正日子由他門上發嫁,衆人又隻稱善。一時各房丫頭拿來雙份子,隻向彥氏前交過,彥氏隻列了單子,又叫丫頭向這裡報了,惹得衆人笑一回。一時聚坐吃酒,又斟酌那一日諸事細節,不提。
王夫人見晚飯時,賈政過來,便向賈政道了賈琏平兒過禮之事,賈政便道:“總是因他一無爵銜,隻少了地位名頭,倒隻落得扶正個房裡人了,日後竟隻至親也無有一門,這也是命數,如此将就也便罷了。”王夫人隻不以為然,道:“任娶個天仙似的,也難管得了他愛沾花惹草的劣性,隻平兒的話倒還聽進幾句。已很好了,很不必再圖個外頭的體面,隻要兩個一心,便是極好的。”一起飯畢,丫頭伺候淨手,收拾了,賈政自往書房,王夫人隻屋下矮榻上歪着假寐,卻追思賈琏婚事瑣節。
隻說玉钏應着王夫人指配,跟了護院大虎成親,早也生了一子。原來玉钏并無金钏的心思,憑了掌管正房箱櫃,便繼兒順理成章隻為做個小爺房裡人,總一輩子門裡伺候着,玉钏隻取胞姐前車之鑒,因見護院大虎體魄健碩,相貌端正,年紀又相當,便每見之下隻漸思慕,再隻大虎兄弟不日将除了奴籍的,二人隻情投意合,終償心願,玉钏既得了王夫人陪嫁财物,便感恩始終伏侍。那彩雲跟着旺兒家的兒子,旺兒早受了邢充軍不見,旺兒家的因跟了鳳姐去了,屋裡隻有彩雲兩口,無奈又尋了來,隻躲着混了這裡,一為家計,再有早日裡主仆恩義,是以隻常來短幫的在王夫人處伺候。玉钏彩雲眼見平兒隻熬到了正經了局,隻一步登天的,二人不免歎息一回。幾個人正在房裡開箱翻櫃子的取了個包袱出來,為王夫人隻挑揀喜慶袍服表禮,就聽門口報了管家奶奶來了。王夫人便知必是約好了來道喜的,因見丫頭拿去蓋着的薄毯,矮足榻上起來往椅上坐了,小丫頭伺候輕搖蒲扇,就見周瑞家的領着張财家的,賴家妯娌,林之孝家的,王興家的,來升賴登家的,又有平兒手下園子裡管事的住兒家的,一群人隻結夥的進來。先向王夫人問了安,又道喜。見使坐,隻賴家妯娌和林之孝家的杌子上坐了,餘者往腳踏上坐着,周瑞家的隻王夫人身後侍立。
賴大家的又道了來意,隻說了“湊份子”的話,衆人早拿出多少不一的喜禮隻交了玉钏使收着了。王夫人命茶,這些人接茶杯謝了,王夫人笑道:“也不知誰的口風這樣快,才半日的工夫,倒惹得你們都來了。原東府的人如今早也不當差,卻也趕着一起的來了,叫我說什麼好呢?難得你們癡心隻與主子同喜,怎麼不送去怡紅院那裡,那一日賬上的事務,隻由着他們管,倒一股腦的拿來這裡。”衆人便你一言我一語,笑道是:“幾年前蘭小爺大婚,司馬府給小少爺過滿月,也趕着吃了喜酒的。我們隻自專,學着主子一個樣兒,也來湊一回份銀,老太太看的過眼,可見臉面還都好着,所以又來先許下那一日的喜酒的。原是老太太費心為二爺打算,才有這話,自然向老太太這裡先道喜。隻向琏二爺和二奶奶轉了我們的心意便是一樣兒的。如今門裡喜事隻一起一起的,隻盼着越發好起來才是。”說着吃了茶,因不敢多擾,便皆起身作辭,道了:“老太太還歇着罷。”便原一起的出去,王夫人叫人送出,又使彩雲拿着這些才給的份子,隻送去給李纨,彩雲領命的去了。
周瑞家的見那些人去了,向懷裡掏出三兩銀子來,笑道:“日子緊些個,隻不知該備了何等樣兒禮來,這這點子心意,太太别嫌我寒酸小氣,便叫收着也是我的個體面。”王夫人一笑隻示意他免了,周瑞家的因十分推讓一回,見王夫人隻不欲他破費,隻得收回,便道:“太太照應體下一輩子,到死也報答不了的。”王夫人隻使回屋歇着,早起好幫着料理。周瑞家的便道該往蘅蕪苑伺候着,說了便辭了出來。
走路心裡隻盤算,因思平兒隻一步登天的,日後總歸須常見,自己倒混賴了去,倘底下叫平兒隻兌出點端倪,豈非沒意思?思想一回隻覺不妥,因拟好了說辭,掂掇一番,隻腳不沾地便隻到了蘅蕪苑。
門口小丫頭見了,傳話進去,豐兒出來一見,先問了好,笑道:“他不見人,知周大娘心意,隻叫我帶話出來,若送喜禮份子,隻請交了珍大奶奶和珠大奶奶那裡。周大娘受累。要不先在外屋吃了茶再去。”周瑞家的聽此隻得婉謝,因辭了,豐兒複道了生受,便進去。
周瑞家的回屋吃了茶,少歇了腳,便又出來向秋爽齋來,誰知走到半路,便有來往的婆子問了隻告知了,幾位奶奶少奶奶都隻在怡紅院裡,周瑞家的白忙了半日,又恐稻香村的人隻看見了他滿園子走動,便思明日再送去份子也還不遲,方才回屋歇下。
隻說到了此一日,賈琏服飾簇新,肩頭斜披着紅綢紮花,頭戴禮冠,衆子弟個個袍服鮮豔隻伺候走出園門口,門外早張燈結彩,見賈琏出來,爆竹隻燃放起來,賈琏命住了炮仗,隻向門邊搭建的彩棚下坐着,賓相上前賀了,回道吉時已到。賈琏站起帶頭向彩棚正面香案上炷香拜了祖宗挂象,供了茶酒畢,複攬了賈棠椅上坐着,隻指叫賈蓉賈環賈桂麟(桂哥兒)子初幾個騎馬往學士府迎親,他叔侄幾個領命各個上馬,隻簇擁前頭喜轎往李纨處。新轎起動,鞭炮火铳又一陣燃響聲。賈琏歎了,因叫興兒向裡外伺候的人放賞,又命給外頭看熱鬧的人群裡撒了錢。
賈琏裡頭才聽賈棠跑進來回了話,便又聽接口處又隻爆竹聲大放,竟不間斷直至跟前。賈琏命興兒等小心請下祖宗畫祯,走出來,賈蓉頭前見賈琏出來,隻下馬跑上前遞了馬鞭,賈琏一笑接了,便向拉來錦鞍彩鞯襄裹,馬首簪花挂彩的高頭寶駿上輕輕踩蹬隻上了。賓相因請賈琏馬上繞彩轎一圈,禮炮伴着,賈琏拉馬圍着彩轎,又抱拳向四周承謝。賈蓉早抱起賈棠一起上了他的馬匹,隻等賈琏頭前進了園門,也護着喜轎跟着。賈蘭賈芹賈芸賈薔等送親,隻跟着十幾幅嫁妝擡櫃後,一時皆進了園裡。
平兒正自花轎裡端坐,頭蒙金線彩繡喜帕,身裹霞濯帛緞嫁衣,早隔簾觑看賈琏一派華裝彬然,隻越發光彩照人,不覺眼裡滴淚。因感舊恩幸蒙新寵,倒也作此出閣大禮一番。
園中一路鼓樂炮仗聲直至大觀樓前方暫歇。胡氏彥氏妯娌丹墀上站着,見近了,隻跟着門裡幾個同輩妯娌一擁上前,扶了新婦下來。平兒出辇,諸妯娌鬧了過火盆跨鞍馬等俗禮。賈環等向院中鬥香案前焚燒紙馬箕鬥。賓相遞上流蘇彩綢,一對新人互挽了步入殿堂。
尤氏李纨黛玉等早迎上,平兒聽聲自掀開蓋頭,先門内與幾個妯娌一一的見禮,彼此此刻隻改了稱叫。王夫人賈政上頭陪着族中年長老叟嬸母等,兩廂賓相高唱典禮,鼓樂齊鳴,二人向上展拜了天地父母,禮成依命的辭出,丹墀下原上馬入轎的回屋。
賈蘭陪着同僚等隻在曉翠堂吃酒,園中官賓棠賓隻分開兩面筵席。諸親丁門丁伺候賈政隻在梨香院,榆蔭堂嘉蔭堂绛雲軒等各處皆為王夫人帶着諸眷等一處吃酒。大觀園門外至蘅蕪苑隻沿路紅燈綴飾,彩炫飄舞流螢飛紅,喜氣彌漫灼日生輝。仆婦丫頭司職人等穿梭來往,十分熱鬧。
賈琏送了平兒進房,平兒坐帳。賈琏椅上坐歇,隻擺手另喜娘等下去領賞。豐兒等拿茶上來,賈琏吃茶。屋裡丫頭媳婦等上來拜賀,豐兒擋着房門,領命各個發了賞使下去了。便見周瑞家領着幾個管事的媳婦進來,道了便要鬧喜撒帳,賈琏隻使免了,隻叫放了封賞使外頭伺候着去。
見已無閑人,賈琏早伸手扯下喜帕,看了笑道:“原來隻到了這會子,自然竟威風起來,我倒有些驚心了。”平兒嗔道:“就爺的性兒急,全不管人心,我可是認認真真兒,爺怎好突搪了去。”賈琏笑道:“你隻知你的心,竟不理我的心不成?倒拿捏起來,虧了也不嫌酸。我索性叫棠兒來,也向你賀喜才好。”平兒方忍不住“噗嗤”一笑,賈琏便問早起在那邊可也吃些什麼,便命擺酒上來,道:“先這裡陪新奶奶吃了交杯酒,喜卺盞,再出去謝客。”二人一時對坐飲了三杯,多少意味隻在酒中。正是:由來秉賦淳淑德,一番舊人作新嬌。
鸾房内夫妻二人酒至半闌,壽面也才吃完,豐兒等傳話家下小爺小姐來賀壽。伺候平兒賈琏卸下華服,另換了新褂新袍,平兒使多備封包。二人出閨向堂前坐着,丫頭拿茶上來,少時便見賈蓉賈環隻領着園中七個男女學生進來,先向賈琏拜了壽,又稱叫了平兒主母名頭的一并拜賀。芷菁賈棠獨又複恭賀了,口裡改成了平兒“娘親”隻叩拜。豐兒一旁同丫頭隻各個發了紅裱紙封包,姊弟兄妹方複叩謝了辭出方去了。又有王夫人打發人來傳話,使先歇緩些日子,再理園中諸事,請安也暫免了。平兒站起的聽了,見傳話丫頭說完辭了已出去,倒笑了。賈琏也笑道:“太太如此也是禮面話,你也不可死依着去,倒是我可得大醉幾日了。”說隻向屋裡矮榻上倒下,平兒妝前坐着,因說起達摩院有無發了東西以示今日之事,賈琏聽了便叫人叫了興兒來,命立刻帶人往達摩院送去幾壇子窖酒,又兩隻淨鹿肉等,又是傳話達摩院的道人不必來這裡恭賀緻謝。興兒領命下去。次日賈琏置酒請了繡莊裡一應人等,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