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說賈政見寶玉大歸泰然居家,因當日遁世一番原起于大考之際,日裡父子一處隻避開大比的話,心下卻忿寶玉乃以骨肉親情,挾持了王夫人與他近稀之年忍償操念之苦,隻親孫桂兒因常日把手教導,讀書知理的頗覺欣慰,倒将視寶玉忤逆之心減去大半,然寶玉終日無所為事,不免憑添近憂。
這日早飯後王夫人進了佛堂,因思起寶玉壽日命隻作了詩,此時又無别事,便使喚了寶玉來見。
一時寶玉進來,請了安,賈政隻輕哼了,見得眼前寶玉已逾而立,神色相貌并無大改,比起才回來所見也顯得氣色和潤,聽壽日多得了各房衣履服飾,此時一身穿戴猶比舊日府苑還雍容華麗,因思他一無建樹之身,倒隻管糟蹋了思羅人力,徒又生了幾分嫌惡之心。半日皺眉擱下茶杯,使坐了,道:“魏夫子與裘先生一心欲觀覽了你才情,他二人對你期望已久,于你又可曆練各人擅長詩作歌賦之能,幾日裡命你假時作了,諒你早也備好,先隻拿來我這裡瞧了,或可忍恥呈人一觀倒還罷了,若是連我還看了不通,必毀了令你重新作來,再不好,我便叫桂兒作了,桂兒果然有了佳句時,我看你羞是不羞!”
寶玉來時已想是要問了詩的,早也拿了來,見問便将屋中所得四句呈上使看,賈政見寶玉手上另有紙稿隻握着,隻命一并交付了呈覽,寶玉隻得将手裡與史湘雲所和的幾張行句也遞上,賈政接了把眼掃過紙上字迹,隻道:“如何題目也無?可見原為匆匆苟成。”寶玉見他父親已略顯下世光景,卻慣是嚴苛紀律的脾氣,又歎又懼,才要說隻又作罷。
賈政翻看了手裡紙稿,道:“竟有齊天濟世的大話在上頭,也隻紙上談兵的工夫罷了,不過多托了剽竊掠惠之嫌來敷衍,是屬無用之作。”又見有“百無一用”的句子,不由冷笑了道:“自知百無一用,卻終日碌碌荒廢了許多年歲,天下間也有你此等自病不醫之郎中,足見原是了一等冥頑不通之忤逆!”說着眼隻順字迹覽看,因再審視了一回,便将紙稿往桌上隻一拍的撂下,指了道:“把你姑舅弱妹那樣個女子隻不防給了你作妻,又為你辛苦養育了桂兒,如今也長得與你一般高了,卻總不忘兒女情長此等下□□詞豔賦,紫娟襲人,這還不是早日裡房中丫頭?如此之作,何勘示人?不過美酒羔羊填了你這纨绔膏粱,錦緞紗羅自在裹了朽木!”寶玉聞訓早起立,忙隻站着回道:“父親何必生氣,因我作時雲妹妹隻同着一處,因看了,便要自己也寫出,這一張上頭幾句原是史妹妹作下的,父親可看了字體,便知兒子不敢這裡扯謊。”賈政道:“我總知你有請旁的代勞,诓騙應付師尊的陋習,還有臉自認!”說了拿了紙稿隻擲了地上,道:“你自覺是好話,原拿了去。回房還将些賦景詠志歌節等立意的作來,縱無有佳句驚座,入口流芳,也斷不至懵欺糊弄了園中幾人去!”又指着自扔了地上紙箋道:“那便是了什麼?歌不為歌,行不成行,益發題名也無,竟可稱了是詩去不成?不過借酒發了一時興頭,混謅一派罷了。”
寶玉自知多說無益,早應了幾個“是”,小厮早伺候拾起稿頁遞上來,寶玉接了隻辭道:“父親且候着,這就下去用心再作來。”賈政坐着隻桌邊拿起書道:“你也不必趕着得了,可許你有本領多作些出來,倒是由中隻挑了好的來再叫人看了,方才不辜負了他人期許之癡心。”寶玉躬身道了:“謹遵父親訓示。”見他父親略擺了手指使去,看着書口裡隻道:“去罷。”方攜稿退出。
誰知一出門便迎頭隻碰上魏邱豐,裘姬聲二人。原來魏邱二人來會賈政,門口隻示意,聽屋裡東主庭訓,便隻在門外閑散的等候,又聽寶玉出來,因隻在門堵着。
寶玉出屋下階,隻低頭因思起案頭于早日裡自編錄的“大觀園閨閣詩詞集”來,不覺方舒口氣。走過籬院才出了荊扉,擡頭猛可見是魏邱二人正拱手在前,隻得也請了,笑道:“二位先生多早晚來此?”魏邱豐捋須笑了道:“既得見了世兄,何拘了時辰,不早不晚,顯見得恰是時候了。”說隻三人一笑。
裘姬聲請了笑道:“我見世兄才出屋門,往靴筒裡又掖了何物,若便宜還請世兄賞光另我等鑒賞鑒賞。”寶玉彎腰取出詩稿,因見了壽日他幾個人所作,自覺還可搏其一觀,隻給了,道:“不過借酒混謅了幾句,然叫先生垂鑒時,實覺慚愧了,才剛老爺見了隻一頓好訓,命了再作好的來呢。”魏邱豐早拱手的接着,卻不及細瞧了,隻顧一手作請的道:“幸得世兄寶墨,何不小坐了再煩請賜教一二。”
門口丫頭見三人躊躇半日,又欲進了院中來,早進屋拿了坐墊,隻伺候往院裡兩棵石榴樹下石桌旁幾個石凳上鋪墊了,又端了茶托出來。寶玉折身複進柴扉,三人向石桌旁相請落坐,丫頭伺候倒了茶,寶玉拿杯隻一飲而盡。見魏邱豐正注目看了那四句,隻道了:“好!”裘姬聲自覽看行句。魏邱豐道:“果然後生可畏,世兄氣魄不凡,這一阕七律隻未見滄桑兒二字,卻使見了字迹油生滄桑隻歎,倒使典古憑據渾厚了。“
裘姬聲遞過行句稿使魏邱豐覽看,笑道:“魏夫子請再看了這一篇。”又向寶玉供了手,笑道:“世兄行歌,另在下茅塞頓開,真真似親見了世兄遊曆一番過的。上日随老世翁遍瞻斯芳園,凡匾額盈聯對聯門鬥題名,俱仰瞻廣見了,知多為世兄早日裡所作,正是懸念久矣,此刻親覽世兄隻酒後臨毫,正是懷才不遇苦衷隻透了紙背,字裡行間但見别樣心腸隻縱橫風塵,實另望塵莫及。我隻取良人此一句為點睛之筆,此一句更加道出與世無争,胸懷坦蕩之歸真善臻之德。人所見世兄品貌超俗,雲雨不驚鹣雅端方,卻不比我等所知之世兄實秀外慧中,高潔不群,一派翰墨圖騰征徽,真不愧了如寶似玉。”寶玉吃茶作飾,早擺手道了:“裘先生錯喻,另寶玉真真無地自容了。”
魏邱豐覽一遍行句,拿着稿頁隻近旁踱步,舉目眺望會子,複歸坐,道:“目下仲春,園中草木競輝,香卉彌芳,兼有清流涓滔,燕莺凡唱,倒另生感慨,常愧無可同酬這滿目春日。才惟見世兄吐膽衷腸,恰如另樣風格,叫看了頓覺耳目一新之得,不遜了身處園林斯景了。”裘姬聲聽了先長笑兩聲,附道:“魏公果然高論,學生自愧不如。”寶玉才要說,忽一眼見他父親不知何時已站立門口房階上,忙隻噤聲離座站着。
裘魏二人早也起立拱手,笑道:“我等因見世兄寶玉才思隻躍然紙上,竟忘了驚擾了老世翁清雅。還望體諒我二人見才忘形之妄了。”說着又請賈政入座。賈政下階過來請了,撩袍角先坐着,笑道:“勞煩兩位先生賜教了犬子,哪裡還有诘難之意,隻那樣之作,我才剛也略瞧了,隻恐荼毒了讀書人青目,嘩衆招醜,卻道什麼忘形不忘形了!”賈政出來,才因稍聽了這裡說話,言此不禁笑了,惹得皆笑了一回。丫頭一旁早拿杯伺候注了茶,賈政拿杯請了,輕啜香茗。魏邱豐擱了杯,供一回手道:“恕我倚老賣老的讨嫌幾句,若老世翁欲另世兄寶玉隻一夜間搖身成了李杜傳世,倒也無可道之。老世翁博古通今,豈不聞有滿目江山空恨遠之說?愚見,世兄方值英年,早聞原無詩書仕途之碌,卻滿腹經華,質樸惠中,總有後來居上天份,可謂物華天寶,璞玉渾金,。隻獨具一派風流了。”
寶玉但聽“璞玉渾金”,不覺暗暗罕異魏夫子察人眼度,因從未聽此褒勉了自己,不覺矜然,忽察他父親隻無話,因側目觑了時,正見隻立眉隻向着,早斥了道:“已是聽了半日好話,還受用不足?還要等得雙足離了這地,才合了興頭?”寶玉忙隻辭了要去,賈政隻命一并拿去文稿,丫頭伺候拿了給他,寶玉接稿原隻掖了,遂退了幾步,方轉身走出竹籬柴扉的隻去了。
賈政見去,向魏邱豐道:“你等如此看他,隻因相共時日尚淺之故。可知寶玉他日果然或有了作為,隻怕到了那時,這世上早已少了你我,哪裡能圖得了如今。自來隻知懵懂光陰,才學不濟卻用心盡力紙上乖巧,總是吃了早日荒廢肄業的虧了。”魏裘聽此相視隻歎了無語。賈政見目野清風撲面,頂上童童綠蔭如蓋,幾遮了半個院子處陰涼敞地,因使取了棋來,且把棋消遣。才至酣時,又有王夫人使人來請飯,遂住了棋,魏裘二人連敗了兩局,口裡自嘲了“帥多而謀亂,觀棋有語必敗”,請了賈政回屋用飯,同辭了歸了下處自便。
賈政進屋玉钏等伺候淨手罷,同王夫人始吃飯,王夫人又使靖文将賈珍賈蘭兩處孝敬的葷菜各個裝入饡盒裡,隻給寶玉桂兒兩處送了去,一使飯畢吃茶,王夫人乃怨“又訓了寶玉一老晌“,道:“老爺也該保重些,倘寶玉不好了,豈不事大?”賈政道:“不曾為難他,如今不指着他赴大考,已是白偏了他。”正說話,隻聽門口丫頭回道:“珍大爺來了。”
話音未落,賈珍已進來請安,賈政使坐了。賈珍略告座坐了,兩掌心叩膝陪笑道:“二叔隻不慣與外頭交集,倒是有了新聞特來告訴二老知道知道。”說着見丫頭端茶上來,賈珍拿茶,王夫人先道:“不拘打發了人來也一樣,又親身過來。”賈珍笑道:“既來了這裡,請嬸子且聽了底下的話罷。因上日街上偶遇刑部主事焦大胡子,硬是拉了侄兒往滿漢園吃酒,隻說了幾句話倒是下得酒的。聽竟是了說平安州一帶早聚匪為患,叔叔嬸子隻猜了那賊夥頭目又是哪一個?竟不是别的,隻是昔日我們府上世交甄家寶玉。”
賈政夫婦聞此吃了一驚,二人四目相視了,賈政道:“恐是同名同姓也未可知。”賈珍擺手道:“侄兒起先也隻如此作想,便細細的打聽了,果然便是江南甄家哥兒,真兒又真了。”賈政歎道:“總是早日抄家所緻。可惜赫赫詩禮權宦之脈,竟出了綠林強梁。”王夫人道:“原老太太在日,前院上房中也曾見過的,可憐那樣一個摸樣的孩子,如何料到落了那樣光景。”又看賈珍吃了茶隻接道:“更有稀奇的呢。上兩個月判官奉旨監斬的一幹人犯,裡頭隻竟有那一位人稱了冷面郎君柳湘蓮的。那柳湘蓮竟早與甄寶玉隻是一夥,官軍久日捉拿不到,便往那些賊寇人衆内裡放了線人,方才伏下重兵,原本為的是一舉擒獲,豈料那幫人皆各個有身手,那柳二為護頭人,方才遭官兵捉拿歸案。死前隻囑探監故人将其屍首與内尤三小妹同葬,且老早自撰寫了碑文,預備着他那樣無下場的人有日得用。侄兒得知這一席話,得閑特往城外野郊尤家姊妹墳地驗看,果然二人合葬,這又如何還得有假?!”
賈政因垂目點頭,王夫人隻道:“那甄家哥兒如今卻是怎樣了?”賈珍道:“京城往下官印懸賞緝拿罷了,保不齊日後……”言此歎息。賈政道:“可見匪患勢力隻有些,竟驚動了京地。”賈珍向座邊幾上擱下茶杯道:“說起來内中經緯隻怕一時也難道盡。因那夥人衆口頭上隻道俠義英雄,竟多與些豪門體面人物結交,暗地裡又隻劫舍搶掠盜墓探寶。那柳二收監隻遭嚴刑拷問,逼其說出與了京中哪一家權貴勾結,竟打死也無招,可不頭一個隻挨了刀了?”說時因無可奈何打了撒手,接道:“聽是賴家的外任受了牽連,遭參劾貶黜了。賴大竟隻不曾說起,我又不好據此的問着他,倒是甯少一事才是。想來先時朝上隻抄了咱們兩府,隻怕得與剿殺這般強人如出一轍,真真叫末世了。”賈政忽想起一事,道:“先日東府夜半所遭賊衆劫掠一案,恐怕也是他們所為了。”賈珍道:“想來便是。隻是哪裡又得了活口證實了這話?隻得底下再慢慢打聽着。聽得是匪人早占了連鳥也不飛的荒山為營,招強買馬,聲勢隻造的大了,才招得那樣結果。”說完起身便辭,道:“侄兒因不想張揚此話,這會子來向叔嬸噱了,隻圖得飯後消消食罷了,便是這些,侄兒也該去了,隻怕是又擾了叔叔嬸子歇晌。”王夫人又問及家下衆人好,賈珍忙控身逼着兩手道:“嬸子隻安心頤養,倒是侄兒應常遣來問安才是。”又複辭了,見賈政無話,方去了。
賈政這裡與王夫人半日惟歎而已,賈政便往書房來。進門摒案臨窗負手遠看,凝神隻忖寶玉一番遁世不曾落到草寇之流,實是萬幸了。因思世間萬般總不抵讀書方為智者,倒需對寶玉日後所共交結之人多加留心,因踱步思忖踱半日。
翌日又與清客幕友茶座詩畫,那幫文人雅客也隻議起官府輯盜剿匪之事來,有個專意今日叫來為話輯匪的,衆人因慫着使說,倒講的如同說書般隻橫染枝葉,賈政聞聽但笑無語。此日飯後,到底按捺不了,便命喚了寶玉書房來見,正來書房的幾個門客見情隻暫往他處。
賈政至書房才坐了,便聽門口回話,賈政見寶玉進來,受禮畢隻使坐了,停了一回,方看着道:“一生養了你個不肖子嗣,念你母親一把年紀,故且暫渾着,由你終日蒙蔽年月。這會子叫你來,正有話須告誡于你。你至今全無思仕途經濟正路,便是作了幾日道爺,也不過形同了讨飯,圖混得個溫飽罷了,終究也丢了祖宗掩面,隻落了半途而廢的笑話。如今日裡守着桂哥兒母子,好知安守本分,一家子白白供養你,隻斷不許鬧出事故來,輕輕省省做你的纨绔浪蕩公子,也無人诘責于你。你若道了躬身侍孝,倒免了操這份心,自有蘭兒正經是為光宗耀祖,不辱了門風,如若不然,便是我如今拿何面目立于人前?倒莫若還隐居莊寨,依舊自做自吃的為是。我隻告誡你,務必切記,隻準往門裡親戚或幾家世交來往使得,你若無故濫交你等口裡所謂道義高人,竟由着一時蠢動私結了朋黨自娛,我勸你趁早打去這念想,底下我特派了人日日的監備着,凡你出園,必要他跟着伺候了你去。有道是防患于未然也是個長遠之計!難不成眼看你襄興不了家業,反自虛圖些下流不修之閑情逸趣,由你倒敗了家去?才囑的話,你可聽仔細了?還要你時時的記着。”
寶玉見他父親面色不同往日,聽隻完了,忙立起口裡答應着。賈政又命叫進茗煙,指了吩咐道:“自明日起,寶玉在家便罷,若出園往外頭去,命你每向我這裡回了,備細道了他究竟要去了哪一處,會同了哪個人,再許他出去。你若敢在寶玉前賣乖讨賞,主子奴才串聯一氣,目無上房,你可仔細我這裡定先揭了你的皮,再問着寶玉!”茗煙自寶玉明份了回家,方尋了來伺候着,本自感念這裡收了允當了舊差,此刻聽了這般要揭皮捱打,早唬的慌忙撲倒,直直跪着向上賭身發誓的回道:“請老爺放心,奴才縱吃了熊心豹子膽,也不敢違了老爺命。便是這話若二爺忘了時,奴才隻該提醒着,哪裡敢圖二爺歡喜便昧了老爺去,打死也不敢的。。”
賈政冷眼看了他主仆一回,肅然一聲輕“哼”,道:“諒也不敢!”說了一手拿起案上書冊覽看,寶玉見半日無話,諾諾稱辭,隻小心退了出檻。茗煙磕頭起了,隻跟着寶玉退出。直出了稻香村,茗煙隻向寶玉打聽出了啥事,寶玉回了不知,隻使下去了。
寶玉一路思忖回了家院,進門但見匝地竹影,仰頭看了修聳懸際竹枝間莺雀倏飛喧鬧,隻一釋在他父親前謹束惶惑悶滞倦意,因歎氣,隻思身處此昔日貴妃省親燕息芳園,倒日日如香絲錦梏,身陷其中竟絕了外頭,乃悶然進屋。
門口丫頭早打起湘簾,寶玉入室舉目不見黛玉,雙兒捧沐盆,回道:“二爺擦把臉,換了衣裳。”寶玉退出格子,隻在門内盥洗了,貞兒伺候款了長衫,搭了折枝滿襟繡單絲長背褂,拿來落花鞋使套了,寶玉進了才往椅上坐,正要問黛玉,忽聽“嗤”的一聲笑,隻尋聲看時,方才見書格這面帷幔叫拉着,隻剛剛遮住了那邊長椅的頂頭處,寶玉恍然失笑,早向長椅處來。
原來黛玉隻在長椅上歪着,聽寶玉回來,隻緊貼了長椅這頭坐書格,再伸手扯了幔子邊角的掩住,又隻偷看寶玉,見毫未察覺,隻忍不住笑了出聲。見寶玉過來早兩手一松,幔角隻歸複貼了格子的垂落。寶玉向長椅上坐了,擡手隻向黛玉額上打了響聲虛梆子,黛玉早扭臉躲他手,使手上帕子輕拭一回寶玉鬓額,因問道:“何事隻招了你往上頭去了?”寶玉握了黛玉手隻止了,見他春衫纖娜,漆眸若星杏腮嬌嗔,隻起身道先吃了茶再說了使聽,便回了桌邊拿杯隻順手又向書格上取了書,卻進了裡頭閨塢。
林黛玉吃了茶,長椅上歪着,複瞧了一回椅前杌上花樣子,隻不見寶玉來,因尋進,一手撩裙踏了榻前腳踏,榻沿坐了道:“問你個話,隻管拖延自在躺倒了枕上,倒讓人指着鼻子跟來。”寶玉仰靠了疊枕上,滿面醇然,隻眯眼觑瞧他。黛玉自顧說話,早一手奪了寶玉手裡書冊,寶玉一手輕撚黛玉耳垂墜子。黛玉将書撂了一旁繡墩上,再回頭忽見寶玉面色,方悟寶玉進帳之意,因止了寶玉撫弄耳墜的手,剛要抽身起去,寶玉早又一伸手臂攔腰圈摟住了。
黛玉不免半推半就,早向榻側首伸手啟了台櫃匣屜,拿了那幾幅巾帕來,一時任巫山雲雨自翻騰,真性半日不知哪裡去了。
五兒此刻隻一人守着伺候,聞喚早拿水進來。寶黛懶卧,坐起隻漱口淨手一番,五兒又拿茶上來,伏侍二人吃了茶。寶玉撂下杯,伸一回懶腰,與黛玉對面靠了榻裡頭被山歪着,道:“今兒聽了老爺訓示,竟想看奴才似的要圈住我呢。也不值什麼,聽話裡的意思,防隻出去叫花子還拐了我這麼個人呢。”黛玉一手輕搖纨扇,仰靠拿眼看着道:“少哄我了,這門大人了,還怕了花子去?且将上頭原話噱了我聽。若有正經主意,也好替你分擔着,如今再鬧了一差二錯的,隻遭了上頭訓斥,連我還臊不來呢。”
寶玉便将他父親原話一字不漏隻複述了,黛玉一壁聽他,一壁吩咐備水。五兒早取了袍服,并幾件小衣拿來放了褥上。寶玉先下地出來,至屏外那裡,屋裡人伺候盥洗一回。黛玉裡頭沐盆自用了,五兒近前伺候添了衣,隻收拾了一應褪換物事,後隻察整床物,擦掃規置了如初齊整。
林黛玉出閨,貞兒等早伺候複洗漱了,隻往窗下妝台前繡墩上坐着。雙兒拿了茶點獻了桌上,寶玉椅上坐着使手拈了果子吃,黛玉對妝,道:“你總是憨頭憨腦的,上頭既這樣吩咐,何不問了緣故,豈不是各人好掂量了自處,倒如帶了籠頭的騾馬一般了,憑人隻日日的牽連着?虧你隻忍心勞乏了堂上。”寶玉笑道:“自來便如此,憑說了我隻聽着便是好的,我可有多大膽子,敢聒絮了隻恬着問去。老爺素隻嫌我隻信手拈食,你隻沒瞧見今日臉色,這裡倒自在說了現成話的,我可不隻管答應了,便得回來了。”黛玉聽了隻又歎又笑,指了道:“真真叫迂腐了,老爺在你看來竟是了虎豹不成?隻無可理論的。你隻言聽計從,一幅唯唯諾諾樣兒,也隻稱得書中所言之愚孝拙忠,但憑事事叫操了心去,你倒白落的輕省。豈不恰好又違了隻知一味讨好恭順方賺得的孝心了?這樣孝心,也算是僞孝。”寶玉聽了點頭,起來屋裡踱步,笑道:“書上有雲,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多謝妹妹隻蓮台點化。我想正經該為堂上分擔些事務了,也不負了為人子弟一場。”
黛玉妝罷過來坐了,拿杯吃茶隻掩口一笑,道:“隻怕你這會子這裡說嘴,等一到了老爺跟前,又隻知察言觀色,且唯命是從的起來。”寶玉走近,負手低腰隻顧端詳黛玉半日,黛玉輕推了道:“隻管瞧我做什麼,我哪裡說錯了不成?”寶玉墩身,兩手搭了黛玉膝頭,隻看着,笑道:“何時等你我二人同化了仙去,我隻在那世裡,縱永世不超生,隻終日把弄參悟你的心思,也是願意的,也不愁不日終得了你一竅靈氣。”黛玉使坐了,因谑笑了道:“你隻說你下世裡作了女兒不完了,又啰嗦這些話。”寶玉坐了隻笑搖頭,道:“知我者,颦卿矣。”才吃了茶,隻撂下杯道:“我這就還去見了老爺去。隻說奶奶叫來問了,縱老爺嫌我多有不是,也可得給你幾分薄面。”說着早起身隻出門的去了。黛玉忙示意貞兒跟去。又走至門口,手把門剛要喚了使回來,因忖難得寶玉忘羊之變,隻頓足道:“還是那個樣兒,又扯起我來,這又不是掩耳盜鈴的。”自說回身進來賭氣坐了,方悟寶玉才不過诙諧了孱谑罷了,因歎了作罷。隻吩咐了将寶玉午飯叫送至稻香村去。一時吃了午飯,少不得櫛浴一回,使添了香,備了各色物事隻等寶玉底下回來。吩咐完自拿了扇子,叫雙兒跟着往史湘雲處去了。
彼時寶玉行至賈政書房外,門口小厮向内回了,裡頭幾個人聽了隻慣然辭出,門邊見過又向寶玉請了,便自往别處消遣。寶玉進來見過了,賈政便問:“又來何事?”寶玉躬身站着回道:“才父親隻吩咐了,兒子回去因想必是有緣故,方使父親生了心思的。”賈政隻顧瞧着桌上棋局,不等寶玉說完,隻看也不看道:“且坐去。”寶玉忙告座耽坐了,接道:“兒子何勘事事總勞父親操持,便是局限了外頭交集他人,這個話隻屋裡人問了,又無可回他,這原也不值什麼。隻兒子不忍父親一應事務總攬着,欲為父親也解解憂……”賈政聽隻冷笑,另伺候的人皆暫退出。見寶玉唯唯諾諾,道:“你倒有了奪父之力想頭,必是你妻要知了關閥下情,你才想起來此問了。”說話因思寶玉将逾而立之年,且黛玉實可托賴,隻咳了正色道:“上日你珍大哥來此問安,閑話了外頭新聞,道是江南甄家哥兒與京地柳湘蓮,此二人隻蛇鼠一氣,俱作了綠林強盜,且一個早叫法場斬殺示衆,另一個也遭官府緝拿。甄家哥兒先不說他,便是那已典死刑的柳湘蓮,人稱了冷面君子的柳二,恍惚聽得早日隻與你等交往甚密,我所以緊防了你一味獵奇,圖的一時興起,竟為家族不意隻惹了不才是非。你來要打聽的便是這些,你若真有為我分憂之孝心,須知好自為之,我倒可免了後顧之念了。”
寶玉聞言大驚變色,隻當着這裡又不好怎樣,聽是柳湘蓮已死,猶比紫娟之死更另痛心不已。因素賞天地毓秀諸人性情風格,隻恨如何聞死便隻是這些人?忽自生了悲壯牛心癖性,乃汗出冷笑道:“原是父親隻怕我招染了那起人,方命畫地為牢的。”賈政聽了便不悅,因顧着覽看手中書卷,且料寶玉動作。
寶玉低頭幽然道:“想人此一世生死榮辱,豈是各人可掌控的。是人終日乞讨,便志在有肉足矣。又有人生來富貴,服飾绫羅三餐美酒,卻每生所不能不及之盼念。更有人惟取了肝膽俠義,隻秉一腔高潔正氣,天然豐姿,恰如奇葩美玉,使見者遠惠其芳,更似暗淡紅塵中之精芒火炬,為世人慷慨照亮耳目。隻可惜卻不為多人憐知了去,正因不知不識,反而痛貶斥為一派乖戾醜惡。想這些人生了人世,如是清風旭日,為天地間憑添了幾多生趣,乃至不幸隕殁,也隻留了身後無盡之惡謗咒唾……”未及說完,賈政早厲聲斷喝:“住口!”因指寶玉道:“我若非甥女林兒,豈可向你道出甄柳之事?不想你果然是非混淆,薰莸不辯,真真頑劣不可鍛煉之忤逆!”寶玉随呵斥早站立,呆然隻杵着道:“父親是說兒子是非也不分,莫若兒子生來癡傻麼?”賈政立目道:“你若真正混賬瘋癫,倒是我的造化!聽你隻講些什麼?竟是為那些不修體面,自甘堕落的狂妄之徒這裡鳴冤立傳來了!真真氣也叫你氣死了。”寶玉施禮悶聲道:“父親何苦又生氣,因兒子想父親原通達明理,故敢來這裡和父親理論。”賈政一時無話,半日道:“你之理論,合該自撰集冊,倒不失為一頁鑒義伐善的好檄文!”寶玉躬身站着,又隻仗着道:“父親常道兒子忤逆,怎知兒子斷不敢妄生忤逆之心,父親如此甄派,也公允否?”賈政看着道:“自來古怪刁鑽,隻空逞一幅皮囊,今已而立,何曾又點子作為?可見原屬心術乖結,行舉荒疏,豈不比忤逆更另人頭痛!”寶玉道:“兒子深知父親寄托善願。才兒子道了,小人謀私欲,君子謀大道。兒子不堪合衆廣化,遂俗逐流,隻求心無虧欠,縱不名一文,總思渭水獨釣,或盼有期。隻忤逆二字之分,兒子卻知難承此量。父親且請靜氣,隻當兒子這會子也算成了人罷。”賈政隻嗔惱不得,遂冷笑了道:“縱有林兒弼佑于你,也虧了你竟!有了膽量,隻一番長篇的這裡聒噪。”
父子正激言,早又見門口靖文已站了多時,便問了,靖文回了王夫人叫吃飯。賈政遂出房門,走過院子向内堂來,寶玉自低頭跟送了屋門口,王夫人看見隻招手使進,道:“你的飯早拿來這裡,快過來這裡吃了再去。”寶玉應了進來,見賈政盥手畢,方也淨手的跟着往桌邊,聽賈政道:“還不吃了過去,今兒這說客倒當得興了,明兒認真還想作了給事中去。”寶玉看了王夫人眼色隻下首的坐了,先要了茶跌連兩杯吃盡,王夫人又往寶玉碗裡添菜隻催了吃,又示意,寶玉接了響兒手裡酒壺,向賈政杯裡斟了,隻觑他父親并無愠色,方放了心。遂搛了跟前盤裡羊肉雞腿,低頭幾口吃了碗中飯,丫頭一旁早向一旁爐上伺候舀了湯,寶玉又咽了兩盅湯,便下了桌隻向門外,丫頭伺候了淨手漱口畢,王夫人叫他再吃了茶,寶玉進來隻作辭,王夫人笑道:“今兒瞧着又渴了又餓了的,隻吃了香甜。天天這樣吃飯才好。”又叫小丫頭将些果點拿着跟了送去,囑寶玉回去再嘗了糕點,方使皆去了。
賈政這裡吃了酒,笑道:“寶玉晌午隻尋了來,為他各人解說了一番,他終究也知逆子無德原非好話。”王夫人詫異道:“莫非寶玉隻沖撞了老爺不成?”賈政笑道:“物不平則鳴,沖撞倒言之過火。總是林丫頭心思細密,才叫人多少可放心些。”王夫人點頭,一時吃罷,賈政往書房歇晌,王夫人囑玉钏叫人拾掇了,也向睡房午寐會子,不提。
寶玉這頭一路往回,思起今日隻初與他父親直言,不由得意,忽又怆了柳湘蓮已死,便隻要掉下淚來,進屋道了已吃過,丫頭伺候褪了背褂,略吃了茶,便向寝閨内隻一頭伏倒枕上,埋頭思憶惜恸流淚。黛玉外頭才打發王夫人小丫頭去了,便聽内裡寶玉嗚咽聲,隻驚異失色的,忙進來捱枕坐了,叫丫頭拿茶來。黛玉拉寶玉使坐起吃茶,寶玉也炮燥不理,隻搗枕抽噎的道:“都怪你叫去問話,卻又聽了冷二郎叫斬殺的噩耗,可見原不該問着去。”黛玉素知寶玉喜慕柳湘蓮,見難過的這樣,隻伺候使另取了枕頭換下,貞兒早一旁拿了細紙上來,黛玉接了雙兒手裡扇子,自為寶玉打扇,寶玉依着翻身靠坐了,吃了口茶,黛玉嗔了道:“便是今日不知,日後也總不得知道麼?倒自欺欺人起來了,何苦來。”寶玉盤坐榻上,屋裡幾個人伺候洗漱一回,吃了楓露茶,隻自拈糕大口咽了兩塊,擦了手,便躺倒兩眼看着帳頂,隻長長一歎,道:“竟還有甄寶玉的音訊,如今正遭了官府捉拿。我隻未知他們那些人如何竟作了強梁的,卻保管他們皆是人中丈夫,行事自有一番方正道理。”說了,又見黛玉無話,因擺手道:“罷,同你說了也無趣的很,又不關我們的事。隻是該去祭奠一回柳二郎。”
黛玉知寶玉不分季節逢午便好睡晌的,隻陪了歪下,五兒等隻噤聲外頭伺候。寶玉傷痛椎骨一場,茶點畢,頭捱枕便昏昏欲睡,黛玉近旁輕手打扇,見已睡去,隻悄聲離了出來,五兒早上來伺候,因滿帳子裡細察了一回,方掩了紗帳,又拿出替換衣物一旁椅上備着,輕步出來。
林黛玉出了格子外,隻使屋裡人皆下去了,叫貞兒這裡答應。輕步依了窗下坐了,示意貞兒取了針線來,才繡了兩三個花瓣,見貞兒走去門口,隻小聲說話,黛玉探頭看向窗外,見院門口有幾個人隻和院内丫頭低聲說話,貞兒因推了向屋内回話的丫頭隻站了院牆那裡,又隻擺手使小聲說動,黛玉便手裡拿着針線繡幅走出來。
院門口幾個人見黛玉出來,早一字門内侍立。黛玉見原是平兒手下管事女人住兒家的,一個媳婦兩個婆子,還有一個小厮。貞兒見黛玉拿着針線,隻叫了雙兒一起自屋裡搬來小幾和椅子,請黛玉依了竹根坐了。黛玉因示意貞兒隻合了屋門,貞兒點頭複進屋取了茶窠,雙兒跟着,見出來,隻慢慢拉了掩住門。
住兒家的隻上前賠笑道:“才剛這小厮在草窩裡撿得個金麒麟,先向琏二奶奶處回這話,因琏二爺家中有事,琏二奶奶隻叫豐姨娘出來吩咐了,叫往奶奶這裡交了,道是奶奶這裡兩個哥兒常戴的,恐是不小心鬧丢了。還囑了若奶奶歇午着,再回了他不遲。可巧奶奶這裡又忙着針線活。聽了寶二爺已歇了,不敢多擾着,請奶奶瞧了。”黛玉便知是蘅蕪苑又進來了人,必是平兒無瑕理會此等瑣事,又不想人打攪去,才叫來了這裡。黛玉接了金麒麟略瞧了,向五兒道:“怎麼連你也瞧不出,這個分明隻是初哥兒的麒麟,卻叫守着這裡,反不去向親家奶奶跟前回了也罷了。我當有了何等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