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來自天空的黎明微光勉強描出事物輪廓的廢棄野營地裡，兩個男人在長滿荒草的鵝卵石小路和随意傾倒的石凳之間跌跌撞撞地前行，就算沒有照明，周圍漆黑到隻能勉強分辨自己的五根手指，光靠着遠處傳來的清晰水聲，他們也還是成功找到了河流的位置。

“老，老爹，這裡，真的有船嗎……”又勉強跑了幾步，長期缺乏鍛煉又早早被酒色掏空身體的城崎晃一輕易地被一塊凸起的石塊絆倒在地，實在爬不起來的他像條死狗一樣癱在地上喘氣，哆哆嗦嗦地躲避來自勇次郎搖搖晃晃的腳踹。

“少廢話！”好歹是正經軍中出身的勇次郎雖然年紀大了，體力仍比看似年輕小夥的城崎強了不止一星半點，雖然跑到現在也是氣喘籲籲汗流如瀑，但他不僅呵斥的話語中氣十足，甚至還有提腳踹人的餘力，“快爬起來繼續，能不能順利逃去東京，現在全靠我們自己了！菅葉也不知道這回能擋多久，哎呀，果然還是隻有她最可靠！要是真的回不來，還挺可惜的呢。”

“嗚嗚嗚——别，别踹了啦，好痛！我，我這就起來了……”委委屈屈地爬起來的喪氣青年耷拉着腦袋，一瘸一拐地繼續跟上勇次郎的腳步，靠着一刻更比一刻明亮的晨光，在河流邊緣搜尋據說是被司機小哥隐藏在此處的快艇——每個運輸專家都會準備一兩套交通工具損壞之後的備用方案，否則對手隻要把他們手頭的車輛破壞，任務就約等于完蛋。

隻是水路終究沒有公路方便，遇到襲擊的話想要逃生也麻煩，再加上碼頭和别院之間的距離還很遠，所以一開始他們真的沒考慮過水路，直到司機小哥的貨車徹底報廢。

幸好棄車的地方距離隐藏的小碼頭很近，否則逃命心切的勇次郎甯願潛伏在路邊打劫倒黴的路過車輛，也絕不會考慮靠着雙腳跑過來這種事情。

某種意義上他們的運氣一直很好。

因為當時距離他們最近的路過車輛，隻有馬車号造駕駛的特制卡車，而狂奔先生在任務中甯願撞人也不會踩刹車。

雖說會擋在他車子面前的幾乎都隻有敵人和别有用心的家夥。

無知無覺又躲過一劫的城崎晃一和勇次郎在河岸茂盛的蘆葦叢裡急切的尋找着，直到看見遠處一個小小的，幾乎快要被河流跟茂盛的水生植物淹沒的破爛碼頭，和被放置在旁邊，用防水布裹得嚴嚴實實的，具備船隻外形的東西。

直接放進河裡的話，意外的狀況太多，就這樣擺在岸邊雖然使用的時候需要花些功夫，但勝在安穩可靠，隻能說在帶人跑路這種事情上，運輸專家們确實經驗豐富。

勇次郎大大地松了一口氣，然後一刻不停地奔向了小船的方向，開始精神十足地撕扯起那些防水布，并罵罵咧咧地讓青年趕緊死過去幫忙，完全看不出之前逃跑時的狼狽模樣。

城崎晃一才不管呢，他精疲力竭地癱坐在地，有一下沒一下的喘着氣，别說去幫忙推船了，他現在的體力大概連布料都扯不開，老頭似乎也看出了青年的無能程度，除了罵得更難聽之外，倒也沒有特地回來給他幾腳，主要是他也不想繼續浪費體力做無用功。

自己專心忙活擺弄船隻，說不定還更快一點，反正等下水的時候，城崎晃一隻要不想被丢下，用爬的都會老老實實爬過來，并不需要特地去喊他。

正當兩人覺得一切順利，希望就在眼前的時候，從他們背後傳來了熟悉又陌生的聲音。

“晃一大人……”

雖然确實是女人的聲音，但勇次郎發誓是他絕對沒聽過的嗓音，倒是城崎晃一毫無防備地轉過頭去，甚至熟練地擺出了擔當教主時的演技，一臉驚喜的表情，“菅葉小姐！你果然遵守約定，平安回到我身邊來了！”

然後他們的表情不約而同地僵在了臉上。

勇次郎是因為毫不意外地看到了同樣從沒見過的，陌生的面孔，哪怕他已經不是第一次看到城崎晃一沖一個完全是陌生人的女人喊‘菅葉小姐’了，但他還是沒法适應這件事，要知道，她們迥異的地方可不僅僅是穿着打扮，有時候連年紀，身高，甚至體型都徹底變了。

這能是一個人才有鬼咧！

有時候老人很懷疑，腦子有病的到底是那些個莫名其妙認下别人名字的女人，還是城崎晃一。或者說，他也不太能确定具備奇怪能力的到底是名為菅葉的女人，還是一喊出這個名字就有女人痛哭流涕地拜在面前的青年。

城崎晃一則是因為第一次看到了簇擁在傷痕累累的少女身邊，把她托起在半空中的無數表外怪異又龐大的蟲豸——說實話，因為菅葉武力高強，外加經常變換外形的緣故，青年其實是一直把她當做忍者之類的存在看待的，總而言之和怪力亂神的存在沒什麼關系。

直到他的世界觀先被能變老虎的少年驚吓，又被一直哄得好好的巫女親自擊碎為止，隻能虎化一部分肢體的中島敦帶來的沖擊力哪有坐在蟲群上飛行的熟人大。

搖搖晃晃地從半空跳下來的菅葉，并未察覺到青年已經被自己的式神們吓得停止了思考，隻以為自己滿身血痕的樣子太可怕了。

“十分抱歉，沒能整理好儀容再前來，令您受到驚吓了……但是，如今确實沒有在意這些小事的餘裕……”來到他面前單膝跪下的菅葉盡力擦拭面孔，收攏衣衫，試圖讓自己看上去得體一些。

抖着嘴唇，腦袋一片空白的城崎晃一一時間想不到什麼合适的回答，隻是本能地脫下自己的衣服蓋在少女身上，“這，這樣就稍微好一點了……對不起啊，逃出來的時候沒能帶上醫藥箱……”

“不，隻是這樣也……”被這體貼的舉動而安慰到的菅葉不由得微笑起來，唯有此刻的她，表情柔軟的仿佛一個真正無害的少女，但正當巫女想要攏住衣衫，好好感受一下上面殘留餘溫的時候，卻被衣衫上濃烈的酒精和嘔吐物的味道痛擊了面孔。

“這，這個味道是……？”

城崎晃差點當場裂開，但他還是哆哆嗦嗦地試圖解釋，“司機先生，開車的風格有些……粗暴，結果我不僅吐了出來，還把車裡的酒瓶碰碎了……”

無奈的熟悉苦笑浮現在巫女的面孔上，“哎呀，您總是這樣……這讓我要怎麼放心呢……”

知道自己成功過關的青年暗中松了一口氣，撓撓頭幹笑起來，“對，對不起啦，我确實太沒用了……”

“但是就算再不放心，現在也隻剩下一條路了……晃一大人。”披着滿是酒液和嘔吐物的衣衫，少女慎重不已地換成正坐的姿态，将她一直随身攜帶的斷刃端端正正遞過來。

“請砍下我的頭。”

她笑着這麼說道。

“哈？”

城崎晃一的表情再度空白了起來。

“雖然妾身如今的罪業還不至于堕為妖魔，但也稱得上十分驚人，晃一大人當初是因為犯了錯，才被封印了力量趕出靈界吧？我都明白的，這樣的罪行，隻要帶上像我一般為禍世間的魔物的頭顱回去，就多少能得到些許功績，得以減輕懲罰，比單純的幫助困苦的些許凡人更快一些。”

你明白了什麼啊！！！！！

三流教主很想沖面前的女人大喊，我之前之所以幹了那麼多壞事都沒被警察抓，就是因為從來沒有動過手啊！！讓打手和被雇傭的□□去開槍殺人和我自己動手可完全不一樣！！！

就算腦子再傻瓜，城崎晃一也知道隻要他沾了血，一直在盯梢自己的警察們可就馬上會帶着漂亮的手铐請他回去吃豬排飯了。

但他喊不出來。

因為一旦面前能使喚妖魔，能刀劈牆壁和巨石的女人明白自己并不是什麼‘靈界的大人物’，他都等不到警察出現，立刻就會死在當場。

所以說，到底世界上為什麼真的會有妖魔鬼怪啦！！！他原本就是想着反正都是假的才會搞教會來騙錢的啊！！青年下意識地轉動頭顱，想要去找每回都能成功拯救他的勇次郎求助，他甚至都能聽到僵硬的骨頭吱嘎作響的聲音。

可惜轉過頭去的城崎晃一看到的，隻有已經悄悄坐上小船，并一臉安詳地沖他揮手的可恨老人。

“……晃一大人？您在看什麼？啊，勇次郎先生，竟然敢背棄您逃走……真是個可恥的人。”菅葉的語調從溫柔和藹的春風瞬間變成了冰冷刺骨的冬風。

上一秒還在心裡對勇次郎破口大罵的青年在片刻後寂靜了下來。

因為老人的腦袋被從他背後升起的巨大蜈蚣一口啃下，斷裂的脖頸處噴出沖天的血液，将附近的河水和漆成雪白的小船染上了極為鮮豔的鮮紅色。

冉冉升起的晨光裡，這片既暖又冷的猩紅血雨在嗤嗤聲裡不斷地噴灑而出，甚至把河面上飄蕩的晨霧染成了淡淡的赤色，一直遠遠地飄到了城崎晃一的鼻尖上。

真實無比的，帶着血腥味的淡紅霧氣凝結在青年的發梢和眼睫上，緩緩地滑落下來，徹底停止了一切思考的城崎晃一把頭緩緩轉回來，迎接他的，又是菅葉溫暖又親切的笑容。

“礙事的人已經沒有啦，晃一大人……請為我介錯吧。”

在背後傳來什麼東西噗通掉入水中的聲音裡，她就這樣熱切地，真摯地，向面前的自己遞上了手中的斷刃。

很難形容現在青年的心情。

大概是開天辟地以來的第一次，城崎晃一誠懇無比地從内心發出祈求，如果世上真的有神明的話，誰都好趕緊來救救他啊——

青年就是帶着這種心情，抖着手從少女手上接過斷刃，并高高舉起的。

無論如何。

如果一定要有個人現在去死的話，那當然是别人比較好。

橫豎警察又不會馬上來，而且這裡也沒有攝像頭，勇次郎也死了，現在這裡隻有他和菅葉兩個人，隻要沒有人知道，那他的罪行就等于不存在。

更何況，又不是自己想要殺人——他根本是被面前的瘋女人逼的啊！！！

就在城崎晃一咬緊牙關，面容扭曲地打算砍下去的時候，一聲嫌棄無比的咂舌聲打破了河岸邊凝固已久的死寂。

“唔，雖然我不想對别人的眼光說三道四……”一個身材妙曼的短發女性從陰影地緩緩走出來，不管是迥異于常人的深色肌膚，還是眼角的六芒星刺青都讓她看上去格外醒目，以至于青年慢了好幾拍才注意到短發女性并不是獨自前來，在她身後還跟着兩個身量一個比一個高大的男性。

“但你真的應該去看看眼睛了。”卑彌呼歎了口氣說道。

但凡長了眼睛，都能看出來少女面前的青年不是什麼好貨色，臉也十分一般。看慣了同伴們遠高于普通人水準面孔的劇毒淑女，毫無自覺地這麼想着。

滅口好像行不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