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邊是近在咫尺的哭聲，一邊是千裡之外的面臨未知危難的摯友。

曾經有個倫理學領域知名的思想實驗叫作電車難題。其内容大緻是，五個無辜的人被綁在電車軌道上，一輛失控的電車朝他們駛來，并且片刻後就要碾壓到他們。你可以拉一個拉杆，讓電車開到另一條軌道上。然而另一個電車軌道上也綁了一個人。考慮以上狀況，你是否應拉拉杆？

以上隻是一個假設，坐在階梯教室或是辦公室裡的人們當然可以對此高談闊論，發表自己的見解。而作為戰場上執掌千軍的将領，洛九幾乎每天都會面臨這樣的難題。他的每一個決斷，都會導緻一些人活下來，另一些人死去。每一份簽着他名字的戰損報告，他都應為此負責。

慈不掌兵。

然而從未有哪一次難題，這樣讓他心碎。

列揚發誓他從未見過洛将軍如此難看的臉色。他甚至被那雙黑沉的眼眸駭到，一時竟發不出聲音。直到被洛九不耐煩地催促，才結巴着說清了樓上兩人的位置——隔着火牆，他過不去。

而洛九直接就沖了進去。他像是感受不到火焰的溫度，甚至不再考慮最優的營救路線，開始直來直往地猛沖。被火舌撩着了衣袖，他隻是随意用真氣帶起的勁風撲滅，被坍塌的橫梁砸到，他也隻是輕輕悶哼一聲。這樣不知死活的營救方式确實快了很多，不到半個時辰，被困人員全部脫險，其中一大半是被洛九所救。

範無救等人看到洛将軍幾乎被燒黑了的紅衣，被炙烤的卷曲的頭發和肩頭大片的血迹，感到欽佩的同時也難以理解——有必要，這麼拼命嗎？

不隻是他們，鑒查院的屬下也覺得無法理解。“将軍！”列揚簡直被自家長官的慘狀驚到失語。

洛九示意屬下跟自己走到一邊：“列揚，這裡就全托付給你了。”不等屬下回應，他語速極快地繼續說道：“範閑遇到了生命危險，我現在必須馬上離開。你們這邊，分成兩隊，一隊負責和城裡派來救災的官員對接，确保百姓無虞，一隊負責押送這兩批人。不要往回京的方向走，拿着我的提司腰牌，東行……”他聲音很低，隻讓列揚一人聽清。

“不管遇到任何事，首先考慮保住自己的命。犯人逃脫，證據銷毀都沒那麼重要，我要看到你們一個不少地回來。聽明白了嗎！”

列揚這才明白，為什麼将軍會變成這個樣子。隻怕留在這裡的每一刻，對他而言都是無比的煎熬！而他居然，硬是撐到了以最快速度救出所有人才提出離開。

這樣的長官，讓早已在鑒查院内曆練到心硬如鐵的列揚都感到心疼。他沒有勸洛九先處理身上的傷口，因為他知道洛九隻怕一刻都等不得了。他抹了一把臉上沾滿汗水的黑灰，對長官行了一個鄭重的軍禮：“将軍放心，這裡交給我。”

洛九把手放在列揚的肩上，重重地握了一下。

還記得當初，他們第一次見面并不美好，那時候列揚明面是骠騎營什長，暗地裡是鑒查院二處埋在軍中的探子，私下還串聯同事販賣洛九的擦邊黃圖。這些人被洛九收入麾下，最開始隻是為還邊軍安甯。可是經過了北齊一行，他們對彼此有了更多的了解。洛九知道列揚極善丹青，一天不握畫筆都會手癢，他不善言辭，着急的時候還有點結巴，但心思細膩，答應的事就一定會想辦法完成。直到現在，他們已經可以對彼此性命相托。

鑒查院屬下人人都可以一當十，對于他們，洛九是放心的。

隻剩下一件事。

洛将軍走到範無救面前，對他抱歉地笑了笑：“範兄，謝謝你們願意施以援手。但走私的案子還是得審。按理說，我不該如此無禮的。隻是——”

範無救正為洛将軍一聲範兄而驚訝，還沒等他想明白如何暴露了身份，對方這番話又是什麼意思，便感覺到一股寒冷的真氣湧入他的體内，而他自己的内息瞬間被凍結。他想擡手，卻已經沒了反抗之力，隻能死死瞪着洛九。

他失去了武功。

一個自認為是讀書人的殺手，唯一一次發了善心，便落得如此下場。

洛九垂眸，沒有去看那雙瞪着自己的眼：“情況緊急，得罪了。”

沒有等範無救回答，洛九一個閃身，已然消失不見。

此時他不再去考慮列揚能否順利抵達目的地，那隊重甲騎兵又是誰的手下，史家鎮後續如何做災後安置……剩下的一切，他選擇信任列揚。

洛九計算了使團的方位，選擇了一條直線，開始跋涉。

霸道真氣在體内暴戾地鼓動，淩波微步運轉到極緻。他的速度快得像一道閃電，身後煙塵滾滾。遇山躍山，遇水泅水，不吃不喝，不眠不休。

——安之，堅持住！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