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勞公公,放在門口便回去吧,替我謝謝陛下。”裡間傳來洛九有些疲憊的聲音。侯公公想起之前慶帝若有深意的帶着停頓的命令,并不敢走,隻是應了一聲,然後退到了院中。
一盞茶後,門吱呀一聲開了。侯公公悄悄擡頭,看到了陽光下的洛九,忍不住把手捂在嘴上驚呼了一聲。洛将軍坐在輪椅上,臉色白得駭人,眼眶卻是紅的,額上滿是汗水,卷曲的發絲全黏在頸上,看起來很是狼狽。可是更狼狽的,是他被血浸透的雙腿。就連他身下輪椅的轱辘上都滿是血色,侯公公擡頭張望了一下,看到了屋内地上大灘的血迹。
洛九看到侯公公,也愣了一下,似是沒想到他還在這裡,語氣中沒了日常的禮貌:“不是讓公公離開了嗎!留在這裡,莫不是等着看洛某的笑話!”
看着這個時候還在逞強的青年,饒是侯公公跟随陛下數十載,早已心如止水,也忍不住痛惜:“是,是,老奴這就離開。将軍,陛下問您可還有什麼需要,老奴一并去辦。要不老奴推您回房——”
洛将軍打斷了他,口氣更冷硬了幾分:“無需公公擔心,我好得很!”他面如金紙,看起來已經快要昏厥,目光卻還帶着刺,“說起來還真有一件事需要公公去辦,洛某一向喜歡清淨,幾位内監就請公公帶走吧,不許再進我的房間!”他打算借此機會把那些人趕走,免得他們再往他浴池裡加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侯公公欲言又止,眼含憂色。因為洛将軍這樣,不像還能自理。
洛九看懂了他的眼神,冷笑一聲:“放心,院長給我留了條好腿,洛某站得起來!公公是需要我證明一下才肯走嗎?”說罷,他像是被激怒了一樣,撐着輪椅強行起身,僅憑單腿便穩穩立住了,另一條腿則軟軟垂着。侯公公慌得連忙擺手:“使不得,使不得!老奴這就走!”
侯公公被洛九伸手一把拿過藥囊,弓着身子幾乎是小跑着走了,還帶走了院中的侍從。洛九跌坐回輪椅上,瞪視着屋檐上的燕小乙,直到九品箭手也回過身不再看他,才慢慢轉着輪椅回到了東廂房。
等到合上門閘,他才長長舒了口氣,臉上的痛楚之色消失不見,變得平靜無波。身上新添的傷勢都是假的,膝蓋上的紮傷如今又有了傷藥,等于沒事。
想着侯公公剛才被吓跑的樣子,洛将軍歪了歪頭,露出一個得意的笑:他現在的演技,安之一定會刮目相看。
宮裡,慶帝聽完了侯公公不帶分毫添油加醋的奏報,皺起了眉。陳萍萍這老狗下手太狠,看來以後不能讓他再去慶廟。這次便罷了,太子蓄養私軍的事他已經私下罰過,希望範閑看到陳萍萍,想想慶廟裡的洛九,能知道收斂一二。
這次皇帝打錯了算盤。
小範大人先是在慶廟發現了影子手上的血是來自三處的血包,确認了洛九和陳院長之間的默契,相信洛九不會真的出事。随後在鑒查院收到了洛九的信,讓他心神大定。
在慶帝和陳院長看來,洛九的信是在強撐着安慰範閑,可是在小範大人看來,這封信裡全是線索。比如,信中描述了洛九吃的飯來自哪家餐館,穿的什麼衣服。餐館皆來自城中有名的酒樓,那麼是誰去送?殘羹和杯盤怎麼處理?衣服每日換新,那麼換下來的衣服會去哪裡?
慶廟再清淨,終究不是孤島,隻要和外界有流通,就能完成信息傳遞。
享受着宮妃待遇的洛九,衣物穿過一次便要扔掉。可那樣華貴的衣服,下人們怎麼舍得?這本身就是宮中撈錢的一種方式,早已有了成型的灰色産業鍊。隻要不是專屬貢品,所有成衣都會被分解成布料,重新回到市面上流通,油水在不同司職的人手裡一層一層地過。小範大人順着産業鍊追查,在一條紅色缂絲的料子中,發現了洛九留下的密碼。
感謝諜戰片裡的種種手段,對于這個時代的人有如天方夜譚。
衣帶上的密碼裡,洛九拜托範閑去查那種讓他失去内功的藥。洪四庠遞上那盞茶時态度強硬,很明顯茶水有問題。所以他當時故意嗆了一下,借着咳嗽留了一點在袖中,随後又把袖子上的殘液溶入了墨水,寫成了給範閑的那封信。雖然隻殘留了一點藥物,但洛九相信對于好友來說,已經足夠了。
的确足夠了。
不管是洛九遞出的信息,還是邊境傳來的證據。
史家鎮救火之後,列揚拿着洛九的提司腰牌,出人意料地東行,成功躲開了兩位皇子後續的追殺。而後在大涼路新任團練使、洛九前同事骠騎營主将韓都尉的幫助下,提審了二皇子手下範無救和太子麾下的私兵,撬開了其中幾個的嘴,将口供寄給了範閑。
在這個過程中,有兩個私兵成功脫逃。列揚帶隊的暗探裡,有個叫宋非關的年輕孩子,輕功了得,一路跟随發現了藏在滄州的大部隊。就在前日,洛九麾下接替他成為先鋒營主将的王校尉,在換防回營路上剛好發現了這些鄉勇壯士,見他們血氣充盈有志護國,見獵心喜帶回了邊軍,小立了一功。參與收編這些人的正是從鑒查院八處轉投洛九門下的安進。
慶帝對洛九的忌憚,完全不是空穴來風。如果問邊軍中有哪些人對洛九效忠,可能不多,因為他從未私下結黨。但是如果問洛将軍憑一封信能調動軍中多少人幫他,在不造反的前提下,答案可能是——所有。
而今,證據至,私軍除。萬事俱備,無須東風。
範閑在京都府敲響了登聞鼓。同一日内,同時向太子二皇子開火。戶部、軍方、鑒查院、都察院全部被拉下了水,被迫參與了這場聲勢浩大的讨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