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會知道，皇帝這段說辭九真一假，是洛九為了瞞住好友，求慶帝這麼說的。隻是洛将軍沒想到皇帝把話說這麼狠，把範閑逼成這樣。

而這說辭之所以顯得真實，正是因為它本來就極有可能成真。洛九為脫身與燕小乙生死相搏，等葉重派人發現時，燕小乙一身功力已然盡廢。強闖禁軍也是事實，若不是慶帝下旨準許他觐見，洛九真敢無視禁衛強闖宮禁。獲罪領罰，是必然的。

但實際上，慶帝并沒有責罰洛九，因為，沒有必要了。

鎏金漏刻倒轉三匝，時間回到小範大人醒來之前。懸空廟素紗屏風拉開，慶帝見到洛九，瞳孔微縮，閃過一絲驚異。旁邊的李禦醫更是失聲驚呼，手中藥箱應聲落地。

前一日溫潤如玉的紅衣青年，此時仿佛變成了一個易碎的瓷偶。長發如雪，唇色如紙，面色白得透明，通身透着一種冰裂紋瓷器般将崩未崩的凄豔，任何人隻需一眼，都能輕易判斷出，他活不長了。

短折之相。

偏生還是美得讓人窒息。隻是曾經美得俊朗，紅衣流火，而現在，那一身紅衣他已經壓不住了，雪發玉顔，美得近乎妖異，竟似朱砂浸了雪的畫魂。

“全力救治。”皇帝一聲令下。李禦醫上前為洛九診脈，卻歎了一聲：“精血燃盡，藥石罔效。想必将軍早在出手救治小範大人之前，就料到如今了吧！”

他見洛九沒有反駁，又重重歎息，心裡後悔為什麼當時沒将隐憂坦言相告。此時，說什麼都晚了，隻好盡力寬慰：“将軍乃大慶軍神，武曲轉世，命中自有福澤，吉人自有天相。”

“承您吉言。”洛九笑了一下，“您看我還有重修真氣的可能嗎？”

這樣的身體，還想重踏武道之路？禦醫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他實在不忍，最後隻好含糊其辭，“将軍不世奇才，想來若得機緣，一定還有希望。隻是您精血虧虛，即便重修，也難上八品。”

事實上，别說八品，李禦醫覺得洛将軍活下去都難。

“八品啊，夠用了。”洛九又笑了。從九品巅峰，宗師有望的天之驕子，一下淪落到真氣盡失，命途難測的地步，洛将軍看起來還挺平靜的。這份定力，讓禦醫感到敬服，更感到惋惜。

“可惜嗎？”見洛将軍眉眼彎彎看向自己，李禦醫才驚覺自己将“可惜”二字歎出了聲，這是一生謹小慎微的他從來不曾有過的莽撞。

“不可惜，值得的。”洛九輕聲說。

慶帝擺擺手，讓禦醫退下。

“你救了範閑，有什麼想要的獎賞？”皇帝看起來并不是在犒賞功勞，更像是在問洛九的遺願。這一場，他功過皆有，隻是将死之人，還有什麼可罰？

洛将軍認真地看着皇帝：“求陛下，務必瞞住安之。”

第一願，為好友。

“可以。”

“多謝陛下。臣還想去江南，看看河畔煙柳，湖心薄雪，行嗎？”

第二願，求自由。

“水路難行，以你如今的身子骨，還是不要折騰了。宮中名貴藥材應有盡有，朕會讓太醫院為你傾力診治。”

洛九于是明白，自己不被允許求死，也不被允許離開。

他沉默了一陣，臉上突然閃過一抹異色，像是深入骨髓的渴求，又像是無法控制的痙攣。

“陛下……那神丹，臣能再求一顆嗎？”他像是為自己的失控感到難堪，但最終壓抑不住噬心蝕骨的欲望，還是說出了口。

“臣、臣受不住，等不得一個月了。”

第三願，心瘾爆。

從洛九來到此世的第一日，每個月都要吃那顆精神緻幻的藥，毒藥成瘾，終于在他精血枯竭、真氣殆盡的時候，再也壓不住了。

這輪天上的明月，在這一刻，徹底墜入了深淵。

那一絲掩飾不住的難堪之色取信了慶帝。

來自世外的谪仙之人從此被慶國的帝王牢牢握在了掌中，但他并不感到多麼高興。

或許是因為，皇帝心裡清楚，這樣一個本不屬于塵世的人物，本不該被凡俗所玷污，更不該被這樣無恥的藥物拖入萬劫不複的無間地獄。

但是，一切為了大慶。

“準了。”

洛九得償所願，卻露出一個似笑似哭的古怪神情，看起來也并不感到高興。他此時想必已經意識到了藥物的不對勁，但是，為時已晚。

深秋肅殺的寒風穿堂而過，讓洛九微顫了一下。

秋天了。

九品高手寒暑不侵，夏沐清風冬沐雪，永遠一襲單薄紅衣，從不知霜雪為何物。這是他第一次感覺到秋的寒意。

慶帝解下身上的黑色大氅，披在了洛九身上，親自為他系上了領扣：“随朕回宮吧。”

洛将軍低聲應是，伸出素白雙手拉上了大氅的兜帽，遮嚴了滿頭霜發。

直到上了馬車，洛九才脫力般躺倒在軟墊上，疲憊地合上了眼。

這場戲終于演完了。

慶帝并沒看出，即便真氣全無，他還是保留了臨門一腳突破宗師的境界。

恢複功力指日可待。

那個計劃的倒計時，開始了。

滴答。

滴答。

（本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