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裡安的地下世界廣闊幽暗,充斥着一望既知的貧窮,混亂與麻木。但對于力圖隐藏行蹤的戰士們來說,這裡卻是個再理想不過的藏身之處——地下幾乎不存在監控設施。
那個名叫冬青的omega少年和他們解釋了原因——監控設備可以換錢。就算安裝了,也會很快被人拆掉偷走。這裡的人會收集一切可以變成信用點的東西,用它們換取食物和日用品。
比起在地面上四處躲藏,風餐露宿,時刻被人盤查,發現這個地方簡直算是意外之喜了。白澤立刻決定把這裡作為一個據點。
艦隊的幸存者不足八百人,四散在阿克那的各個行星上。其中,弗諾有兩百人左右。白澤将他們劃分成了不同的小隊,每個小隊都有任務。而集中在弗裡安的這數十位精銳,承擔了最危險的工作。
他們沒辦法攜帶武器。阿克那星系向來以武器管理嚴格著稱。弗諾星的所有門上都有檢測裝置,一旦被發現非法持有武器,會立刻被投入監獄;他們也沒辦法使用身份證明。軍人的身份證明特殊,而七聯的身份系統是聯網的。正常情況下,這類特殊身份不管在哪裡都會被優先識别,在任何時候都會享受優待。可是眼下,這種優先權變成了麻煩:不管是購買商品還是交通票,系統都會立刻确認他們的身份。這一批幸存者中,已經有人因為這個原因失去性命了。
不知道那個死去的戰士向敵方透露了多少消息。白澤猜想消息洩露應該不多,畢竟大家真正組織起來,接通通訊頻道,是自己來到這裡之後的事。但他們仍然需要保持警惕。
他可以信任冬青。在那種極端處境下的表現,證明了這個少年值得信任。如果冬青可以被信任,白澤想,自己也理應給予這個少年的同伴一些信任。
那個叫麥豆的少年對他們表現得抗拒而警覺。當包括白澤在内的五個alpha進入他們的住處時,他看上去正在拼命克制恐懼和惱火。
“謝謝你讓我們暫時在這裡落腳。”白澤盡可能讓自己的聲音聽上去友善溫和。
但麥豆顯然被他吓得不輕。這個少年不易察覺地向同伴身後靠了靠,似乎是試圖讓自己躲在冬青後面。
名叫約芬的戰士臉上帶着幾點小雀斑,是個性情快活的年輕人,他向麥豆和冬青真誠道:“這兒真挺不錯的,雖然小了點兒,可是比外頭好多了。我們已經在大街上睡了三個晚上。弗裡安的冬天真夠受的,是不是?”
麥豆瞪着他,顯然是認為眼前這群alpha比弗裡安的冬天更加令人難以忍受。
約芬尴尬地笑了笑,沖冬青不好意思道:“有營養劑之類的麼?我們大概有兩天沒吃東西了。”
冬青扭頭看了麥豆一眼,麥豆毫不示弱地與他對視。短暫的眼神交流之後,雙色頭發的少年憤懑地把腦袋轉開了。
冬青從房屋角落拖出來了一個箱子。裡頭有水,和各種食物。
大家的眼睛都亮了,紛紛沖箱子伸出了手。冬青注意到了白澤沒有伸手。他主動拿了一罐營養劑,放進了白澤的手心。
皮膚碰觸,一直被壓抑的記憶便不受控制地蘇醒了。溫暖的艦艙,柔軟的少年,令人難以忘懷的氣息。白澤幾乎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他擔心自己呼吸下去可能會出現一些令人感到尴尬的情況。
砂糖用隻有他能聽見的聲音語氣平平道:“警告,alpha激素水平正在上升。”
白澤揉了揉鼻子。冬青的信息素裡除了甜美清新,也混雜了一些令人不太愉快的氣味,屬于alpha的氣味。就像那時候一樣。
白澤感到自己的血慢慢涼了下去。
他打量着眼前的少年。冬青低下頭,有些羞澀地微笑着。
他們都沒有再說話,而是并肩坐在擁擠狹小的地闆上。白澤有很多問題,可是又不知道該從何問起。眼下的處境也不是什麼聊天的好時機。
老實說,他沒想到自己還能再次見到這個少年。許多古怪又陌生的情緒在白澤胸中萦繞。有那麼短暫的片刻,他希望他們倆都不在這兒,而是随便什麼更正常點兒的地方,哪怕是一張幹淨的長椅,或者某間安靜的茶屋。
他現在覺得不太自在。對于白澤來說,這是非常罕見的情緒。
良久,白澤把那些情緒收了起來。他打開了營養劑的包裝,慢慢道:“我還以為……送你到這裡來會是個好的選擇。”
“你的想法是對的,這裡至少比石塔好多了。”冬青認真道。
“這裡和宣傳的不太一樣。”白澤感到自己的舌頭有點兒打結:“我是說,我很抱歉。我以為阿克那會是個好地方。”
“對于沒有身份證明的人來說,哪裡都差不多。”冬青小聲說:“沒關系的,這不是你的錯。”他眨着眼睛,用一種半是歉意半是調皮的口吻道:“抱歉,隻能拿過期的營養劑招待你們。”
白澤低頭看了一眼營養劑的生産日期,已經過期三十個标準日了。他嘴角忍不住翹了起來:“我們喝過超期更久的……”他不由自主的沉默了。
冬青顯然也想到了。他低下了頭。白澤忍不住去看他,發現了他臉上一閃而過的憂郁。
“對不起。”白澤下意識道。
冬青有些茫然地擡起頭:“啊?什麼?”
白澤搖了搖頭,開始大口喝起了營養劑。
阿克那-4,也就是弗諾星,正常情況下來說确實是個好選擇。這裡在戰場範圍之外,既不是什麼兵家必争之地,發展狀況也還不錯。重要的是,它是白澤所知距離戰場外圍較近的星系中,福利最好的星系。
按照白澤的原本的設想,冬青來到弗諾後會在這裡得到政府工作人員的幫助,然後順利回家。
沒想到這裡的福利制度并不如同它在七聯議會上提交的報告那樣富于人道主義精神。或者說,宣傳時,人們總是傾向于對實際情況做出一些粉飾。更糟糕的是,誰能想到聖殿組織在這麼短的時間内就已經把阿克那納入了控制呢?
至于白澤自己——他原本打算在阿克那附近的金石要塞降落,完成身份确認後,申請返回潘帕斯要塞。七聯的軍用通訊系統與民用通訊系統日常是分開的,白澤又失去了戰艦,等于和軍隊徹底失聯。雖然行星上也有軍事駐點,但是級别較低,層層核實認證和審批下來,要花的時間就太久了。在戰場上失聯越久,後續的麻煩也就越多。白澤不想給自己找麻煩。
金石要塞雖然是個設施陳舊,防禦水平不高的D級要塞,但好歹也是個要塞,擁有軍方身份系統的準入代碼。
可是他在飛船接近要塞時發現了通訊頻道異常。出于謹慎和直覺,白澤轉航進入了民用航線,随一批貨船降落到了阿克那-5。在那裡,他與别動隊的戰友取得了聯系,了解到了阿克那的現狀,然後輾轉來到了弗諾。
根據後來白澤所掌握到的信息來看,目前已經有三個太空要塞不在七聯的控制下了。阿克那正巧在最近失守的金石要塞的防禦覆蓋範圍中。
七聯的艦隊雖然出師不利,但在白澤輾轉逃生和組織計劃的這段時間裡,成功奪回了B級要塞普西諾的控制權。敵方則改變計劃,轉而控制了兩個D級要塞,其中一個正是金石要塞。
這兩個小型要塞雖然級别低,可是都處于交通線上,臨近的星系人口數量也很多。如果不能盡快控制事态,将造成戰場擴大化,這對七聯來說并不是什麼好消息。
而且比起戰争本身來說,聖殿作為宗教所傳播的觀念也非常緻命。這個組織有一套等級體系,認為男性alpha是被唯一的神選中的人,是神聖的王者和戰士,負有統治和領導一切衆生的責任,擁有對其他生命絕對的控制權。他們的終極目标是在銀河系恢複古地球時期的某種人類社會權力結構,創造“有序”“清潔”“順從”“理想”的世界,并在死後進入“聖殿”,享受永恒的歡樂。具體來說,一切侵犯非男性alpha公民生命權的行為,包括買賣人口,改造人體,私自處刑等等,在這個組織内都是完全合法的。他們也是銀河系最臭名昭著的人口和生化品走私販子之一。七聯每年的人口失蹤案件和非法生化品交易至少有一半都與這個組織脫不了幹系,同時,幾乎所有的alpha男性集體犯罪案件的背後也都有這個組織的影子。
每個文明社會中都存在很多陰影,而聖殿本身就是陰影。
白澤與戰友們的計劃很簡單。既然金石占領軍的某位高級頭目因為種種原因而來到了弗諾,那麼他們隻要控制了這位頭目,就等于控制了要塞。
能做出這個計劃的前提是,金石要塞的運轉機制是非常簡單的金字塔體制。要塞基本上完全由中央控制系統控制,而中控系統的控制權在最高指揮官手裡。白澤猜想敵方也是了解這一點之後,才如此輕易的控制了金石要塞。整個奪取控制權的過程甚至都沒有驚動阿克那星系。
道理聽上去容易,對他們這些沒有武器的殘兵而言,實際操作起來卻相當麻煩。單憑幾個赤手空拳的成年人,想要控制一個被敵軍占據的要塞聽上去簡直就是在做夢。這個計劃的大緻流程包括:控制指揮官,拿到要塞中控系統的控制權,讓砂糖以無人駕駛的方式控制艦巢内的所有戰艦,反向包圍要塞,清理敵軍,與七聯的友軍取得聯絡。前兩個步驟是敵軍也做過的,想必會做出一些防備。那麼别動隊的行動難度就更大了。
白澤知道,己方唯一的優勢就是出其不意。而且行動必須越快越好,畢竟他們不清楚那位指揮官會在弗諾停留多久。時間越久,阿克那的敵方駐軍越多,計劃的成功率也就越低。
每個隊伍都有任務。他們目前已經基本搜集到了必要的防護裝備,行動流程也反複做了計劃和測試。每個步驟都是經過仔細考慮的。現在隻要等待目标出現就好。唯一不确定的也是這個目标。理想的狀态是,行動小隊在目标與那位渥金來的未知人物會面後,在目标返回星艦後控制他。這是最安全的。如果目标沒有沒有返回星艦,他們就要在他下榻的酒店控制他,這會給後續計劃帶來額外的風險。
事實上,後續計劃已經出現了額外的風險。能源轉換器生産廠被敵方占領并發生了火災。從中控系統的分析數據來看,火災并不像看上去那樣嚴重,問題在于不知道敵方要怎樣利用這個生産廠。如果生産計劃發生了較大的變動,白澤他們所的需要的能源就未必能按時送達。備用方案是去黑市購買能源塊,整個計劃的風險也就随之上升了。
計劃總是趕不上變化啊。白澤默默感歎了一句。不過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如果超過時間,工廠還沒有恢複正常生産的迹象,就隻能啟動備用方案了。
他又拿了兩個飯團。營養劑似乎喚醒了饑餓感。他對面的戰友們顯然也是一樣。alpha們狼吞虎咽,一副打定主意要把箱子吃空的模樣。
麥豆不停地戳着冬青的後背,似乎很焦慮。而冬青隻是用略帶憂傷的表情看着箱子。
白澤把那兩個飯團分别遞給了他們兩個:“别擔心。我們會把吃掉的東西補上的。”
“說得容易。”麥豆嘟囔着:“你們全都沒有身份證明吧。”
“但是有一些信用點。”雅克揉了揉被冬青砸痛的手指,看向麥豆:“你們可以去購買食物。”
麥豆很不信任地看着他:“所以你們到底是什麼人?”
皮諾冷淡地看着麥豆:“不告訴你們是在保護你們。”
麥豆不太甘心地閉上了嘴。
深夜的地下通道并不甯靜。外面偶爾會響起令人心悸的械鬥和哭喊聲。麥豆把門鎖起來,關掉了燈,和冬青一起爬上了窄小的床闆。
白澤倚着鐵門坐着。通訊頻道裡,負責監視的隊員表示監視點一切正常,目标還沒有出現,工廠的機器已經修複,正在運轉中。白澤松了口氣。看來備用計劃可以擱置了。這也意味着每個人都能獲得一些寶貴的休息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