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真跟着下車,四處觀望。
茶樓挨着一片郊野公園。沒有蟲鳴蛙叫的夜晚,靜悄悄的。茶樓的中式屋檐下,挂着兩隻紅燈籠,亮着暗紅的光,像一雙眼睛,安靜地注視着每一位訪客。
包廂的裝修擺設無一不透着古韻,琴聲悠然,茶香袅袅。
苟勝利盤腿坐在蒲團上,閉上眼睛,深吸吐納。等他再睜眼時,臉上有種大徹大悟的坦然。
童真忍不住催他:“有話快說,有屁快放。”
苟勝利用手掌壓壓空氣,低聲說:“别急,讓我再享受一會兒。”
燒水、淨手、點香、燙杯、洗茶、泡茶。
每一個步驟都一絲不苟。
在童真灼熱的期盼中,終于到了最後一個流程。苟勝利翹着蘭花指,用公道杯倒出三杯茶,作了一個“請”的手勢。
童真拿起一杯,一口幹了。
苟勝利:“味道怎麼樣?”
童真咂摸咂摸嘴:“有點苦。”
苟勝利循循善誘:“然後呢?”
童真認真回味,說:“有股紅苕味。”
“這泡老枞水仙來自武夷山最老的水仙茶樹,樹齡兩百,自然生長、未經修剪,枞味馥郁悠長,茶湯醇厚,”苟勝利寬容地笑笑,抿了一口茶,說:“各花入各眼,不強求。”
茶湯從最初的琥珀色變成香槟色,苟勝利的神情變得滿足又陶醉。
他摩挲着茶盞,說:“每個成年人都有一個秘密空間,可以卸下面具,丢掉包袱,完全地做回自己。每次累了、倦了,我都會來這裡,給自己點柱香、泡壺茶。這裡,就是我的秘密空間。”
頓了頓,又問:“你有秘密空間嗎?”
童真搖頭,眼中是真誠的疑惑。他不明白苟勝利的話——為啥好端端要戴面具、背包袱?他有一個連自己都沒意識到的本能,無論在何地、何時,都不會背叛自己的心意。
“呵,我沒看錯人,果然如此。說明你還沒長大,懷有一顆赤子之心。”
又說:“秘密空間有一個規則,不能說謊。否則,裡面的我和外面的我沒有區别,秘密空間因此坍塌,我就永遠失去它了。”
童真覺得,此時的苟勝利是那麼的悲憫慈祥,說出的話是那麼富含人生哲理,和當時逼勸他簽合同時判若兩人。
苟勝利拿出合同,推到童真面前,說:“你仔細看看合同的條款。”
童真先翻到合同的末頁,上面有大康的簽字和自己簽下的“童”字。再翻回正文,密密麻麻的小字像無數的螞蟻在爬。
苟勝利怕他一時找不到關鍵,刻意把手指在某個條款上點了點。
合同約定,韓東臨入股之後,原股東必須是未婚或離異狀态,且無未成年子女的撫養權,否則不僅應當退回投資款,并且要向韓東臨支付一百萬違約金。
童真沒看懂。苟勝利加上注解:“如果你簽了它,你必須在離婚和破産之間選擇其一,并且,離婚後,西西的撫養權不能歸你。”
童真:“為啥啊?”
“韓老爺子觀念傳統,看重子嗣繁衍,立下遺囑,哪個兒子先生出長孫,就把韓氏的控股權給他。而韓東臨有弱精症,西西可能是他這輩子唯一的孩子。”
苟勝利歎了一口氣,說:“幸虧我苦苦勸說,要用和平合法的手段,萬一老爺子知道了,不高興。否則,他早就讓明仔去搶了。”
“不可能!我不相信!林珊不會做這種事。” 童真心中的不安就像絲襪的破口一樣,無可挽回地越裂越大。
“她沒告訴你吧,去年林珊從華城離職回來後,一直給韓東臨做人體模特。兩人是舊相識,年輕氣盛的,又坦誠相見,難免天雷勾動地火……”
“日你仙人闆闆,你嘴巴放幹淨點!”
苟勝利的話還沒說完,童真哐當一聲推開桌子,站起來就走。走了幾步又轉回來,雙手撐着桌子,把一張暴怒的臉逼近苟勝利,大聲喝道:“你告訴韓東臨,讓他小心點,老子和他沒完!”
苟勝利舉手投降,說:“好好,我不說了。我包裡還有一份親子鑒定報告,你自己看。茶水喝多了,我先去個洗手間。”
說完,苟勝利捂着小腹,一路小跑出去。
童真倒扣公文包,包裡的文件和一些零碎全都落在桌上。
翻開鑒定報告,直接跳到結論一欄。
林珊蓬松烏發的馨香,西西柔嫩小手的溫度,夜晚歸家時窗戶的燈光……這一幕幕腦海中溫馨的畫面,被幾頁鑒定報告沖擊得支離破碎。對未來生活所有的期待,頃刻間化為烏有。
他像突然被最重量級的拳擊手猛地擊中頭部,童真跌坐在蒲團上,感覺天昏地暗,似乎天也旋地也轉。
很快,憤怒像一口烈酒,一直燒到心裡。他渾身熱血沸騰,血管裡好像有螞蟻在跑步比賽。
胃裡一陣抽搐,他忍住翻湧而上的惡心,看向桌上的零碎,莊園的門禁卡被壓在一瓶旅行裝的男士漱口水的下面。
童真拿起門禁卡,如踩着風火輪的哪吒,帶着滔天的怒火跑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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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送童真奔跑的背影融進夜色裡,韓東勤放下百葉窗。
苟勝利恭恭敬敬地為他倒茶。
韓東勤捏着茶杯,嗤笑一聲:“果真是難得的赤子之心。”換句話說,小孩子最容易被煽動了。
“勤少,您看人的眼光真是準……”
韓東勤擡眼,冷飕飕的目光越過眼鏡,射進苟勝利的眼裡。
苟勝利打着嘴巴,說:“瞧我這張不懂事的嘴哦,您才是我心目中的韓少。”
韓東勤淡笑一下,說:“韓東臨雖然是個爛賬,但在錢上從來大方。你真的舍得年薪百萬的管家,來我這裡做個小小的助理?”
“韓少,良禽擇木而栖。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韓氏隻有在您的控制下才有未來。我不僅是棄暗投明,也是為了韓氏上下上萬名員工的前途着想,”
“你放心,我從來不會虧待聰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