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曠的廠區裡,年輕和年老的聲音交織、回蕩,如人類發往宇宙尋找外星人的電波般孤寂。
眼見夜色漸深,童真隻好返程,把老伍送回醫院。
童真馬不停蹄地回到店裡,着魔似的四處翻找。他好像一隻搜救狗,需要一件沾染他氣味的物品作為藥引。
把店裡弄得一團糟,什麼也沒找到。
童真頹喪地坐在地上,難過得想哭,憤怒得想吼。
腦海劃過一道亮光,童真激動地站起來——對了,他還有聲音留在這裡。
把大喇叭翻出來,重新裝好電池,按下開關。喇叭嘶啞地喊着:
“兄弟倆辣子雞,垃圾,垃圾,開業大酬賓,走過路過,不要吃垃圾——”
童真抹抹眼角,轉哭為笑。
把喇叭擱在副駕上,給車加滿油,一腳油門開回園區。童真把車靠在路邊,搖下窗戶,把音量調到最高。
“兄弟倆辣子雞,垃圾,垃圾,開業大酬賓,走過路過,不要吃垃圾——”
寂靜的夜裡,在黑影幢幢的廠區上空,循環飄蕩着這句亂七八糟的話,不僅不好笑,反而突兀又瘆人。
還是沒有任何回應。
童真給自己點了一根煙。抽到隻剩煙屁股時,被煙氣嗆了一口。
咳着咳着又笑了——他覺得自己很可笑。
他下了天大海大的決心要走。難道自己這麼吆喝幾聲,就能讓他回心轉意了?
褲兜裡的手機響了。
是老全的電話。
老全心急火燎的聲音傳來:“童真,你快回家!”
“咋啦?”
“你家保姆和樓上打起來了。樓上的女人發癫,抱着你家西西站在天台上,怕是要想不開!”
童真把喇叭撇在馬路牙子上,一腳油門踩到底。
短短幾秒内,路的盡頭隻剩一星白色的殘影。
-
“兄弟倆辣子雞……”
“垃圾……”
“不要吃……”
循環往複的聲音穿透窗戶和遮光簾,傳入室内。
穿過了一場地獄般的夢境,韓東臨突然醒了。
他發覺自己躺在一張堅硬冰冷的床上,眼睛蒙着。身體軟綿綿的,勾一勾手指頭都覺得困難。
身邊有兩個人在小聲說話,還有一些細小的金屬磕碰聲音。一個人走近,韓東臨覺得自己的衣服被掀起來,冷風撞上裸露的皮膚,竄起一層雞皮疙瘩。
有人用涼涼的液體擦拭自己腰部兩側,韓東臨聞見一股碘伏的味道。
“要一個,還是兩個?”
“客戶說了,兩個都要。”
“心這麼狠?要兩個,他可就活不不了了。”
“師兄,咱們拿錢辦事,别管這麼多。”
隔了一會兒,沒有動靜,師弟不耐煩地催促:“師兄,受體已經躺在手術室裡,胸都開了,咱們得快點!”
又說:“你想想,隻要幹了這一票,你的債就還清了。”
“兄弟倆辣子雞,垃圾,垃圾,開業大酬賓,走過路過,不要吃垃圾——”
師兄扔了手術刀,不耐煩道:“這麼吵,我怎麼靜下心來做手術?”
師弟被他打敗了:“好、好、好,我這就去把那玩意找出來、關了!”
一個腳步聲匆匆離開房間。
房間很靜,監控儀器“嘀嘀”響着,仿佛在演奏死亡的樂章。
覺察那人就在身邊,韓東臨突然睜開眼睛。
對方的臉被口罩和手術帽包裹得嚴嚴實實,隻餘一雙狹長的眼睛露在外面。見病人忽然醒了,他的眼睛裡情緒複雜,驚慌中流露出一絲憐憫。
“程醫生,我們談筆交易,如何?”
韓東臨坐起來,趁對方不注意,拿了一隻手術刀,藏在背後。
“你怎麼知道我姓程?”
“第一位拿到拉斯克醫學獎的華國醫生,曾經的華國和協醫院的外科主任醫師,我當然知道。隻是沒想到,會在這裡以這種方式遇見你。”
程醫生自嘲地笑了一聲,說:“往事已矣。我現在隻不過是一個臭名昭著的醫學敗類而已。”對他而言,那場醫療事故是一場大地震,震塌了靠幾十年寒窗和寂寞積攢起來的聲譽名望。現在回想起來,心中的餘震依然不停。
“我想問你一個問題,做了今天這一單,就算你還清了債,你下半輩子還敢拿手術刀麼?”
口罩上的眼睛用力閉上,眼角被擠出一道深深的褶皺。它們複又睜開。程醫生歎了一口氣,從懷裡掏出一張門禁卡,扔到床上,虛弱地說:“你走吧,趁他們之前。”
“你還沒聽我的提議,說不定你會很感興趣。”
面前的男人,衣不蔽體,狼狽至極,但一雙琥珀色的眼眸散發着驚心動魄的光芒。
程醫生莫名覺得,自己好像又一次站在了同樣的手術台上。上一次,在一場做或不做的手術之間,他選擇了做。這一次,他如果選擇不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