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甯知遠隻是轉輪王就好了，那他直接拽着晏青雲就走，什麼都不管。

甯知遠拿起酒壇從頭淋下去，把自己澆了個透心涼。

甩了甩頭，抹一把臉上酒水。

他感到内心有一隻野獸，被鐵鎖死死鎖住，不得自由。

困獸奮力掙紮，除了把自己掙得鮮血淋漓之外沒有絲毫用處，反而使鎖鍊箍得更緊。

甩不掉，逃不脫，踢不走，躲不開。

那條鎖鍊從出生開始鎖着他，讓他痛不欲生。

鎖久了之後，鎖鍊長進肉裡，慢慢和血肉融為一體，想要分離，得先把肉挖開。

時間一長，甯知遠也就不挖了。

甚至有時候感覺不到鎖鍊的存在。

而晏青雲揭開這一切，讓甯知遠比以往每一次更加清晰感受到被禁锢的痛楚，他看着晏青雲自由自在輕輕松松往前走，他拖着鎖鍊在後面跟，鎖鍊嘩啦啦響，他的背塌了，腰彎了，腿軟了，眼睜睜看着晏青雲漸行漸遠，再也追不上。

“嘭！”，甯知遠把酒壇一摔。

酒水向四周飛濺，濺濕甯知遠的衣袖。

甯知遠内心憤懑，右掌握成拳，含怒而發，向下直擊。

伴随稀裡嘩啦巨響，瓦片粉碎，黃土飛揚，屋頂被他砸出一個大坑，甯知遠差點從屋頂掉下去，及時提一口氣向上躍起，奔着月亮飛去，衣袖鼓動，身姿蹁跹。

升到最高點後，左腳踩右腳，又向上飛了一段，他的輕功實在駭人聽聞，幾乎達到人體極限。

速度既快，身姿又美，像鳥一樣來去縱橫，輕盈無影。

再厲害的輕功也有力竭的時候，他終究沒法做一隻自由的鳥，隻能落在院中一棵梅樹上。

細小的樹幹本無法支撐成年男子的體重，甯知遠站在上面卻很穩，随梅枝上下浮動，在晚風中飄飄蕩蕩，一身廣袖寬袍，緩緩舒展，襯着背後銀白雪地和黑藍天幕，彷如夜的精靈。

回到卧室的晏青雲打開窗子，看見站在梅樹上的他，下意識第一反應，還以為那是一隻黑色大鳥。

淤積在心裡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忽然就這樣消散。

情緒莫名其妙地來，又莫名其妙地去。

晏青雲意識到永遠也沒法和這個人真正生氣。這個人甚至不用哄他，他自己先好了。

生氣的時候隻需要看見他站在梅樹上晃悠，什麼都不用說什麼都不用做，看一眼就不氣了。

這可真沒轍。

晏青雲心中暗歎，不由得笑了出來。

剛想說話。

一擡頭。

一隻潔白的鴿子飛來，落在梅樹上，爪子抓住梅枝，躲在一朵花下，梳理背上的羽毛。

甯知遠神色一整，立即伸手撈過鴿子，從鴿子右腳解下個紙筒，展開一看，臉色沉了下去，下颌緊繃，露出刀削斧鑿般的下颌線。

目光低垂，看不到他的眼神。

但晏青雲能從他僵硬的肌肉上感覺到一股殺氣正悄然彌漫。

氣氛漸沉。

“甯大哥，出了什麼事？”晏青雲跳出窗戶問。

甯知遠氣勢徒然一變，“沒什麼，我的‘鎖鍊’來找我了。”甯知遠說着聽不懂的話，從梅樹上飛下來，渾身充滿殺氣，猶如一把出鞘的利劍，寒光閃閃，淩厲逼人，“我出去辦點事，你好好看家，等我回來。”

說完這句話，不等晏青雲有何反應，甯知遠直接跳出院牆外，幾個起落，沒了蹤迹。

甯知遠就這樣走了。

這是他第一次在非十五月圓之夜離開酒肆去辦事。

晏青雲不知道他去辦什麼事，再擔憂也沒用，隻能等。

他叫他等，那他就等下去好了。

他照常天黑了睡覺，日出了起床，打開門闆開店，坐在櫃台後雙手托腮等着根本沒有的客人，在每個月的十五告訴下單人，掌櫃不在，下次請早。

他看着院裡的雪越來越厚，天氣越來越冷。

他一個人補好被甯知遠砸碎的屋頂。

他一個人爬上屋頂看星星喝冷酒。

有時喝多了睡在屋頂。

有時大睜着眼失眠一整夜。

有時望着太陽慢慢從東邊爬上來。

他走下空蕩蕩的屋頂，回到同樣空蕩蕩的屋子裡。

甯知遠一直沒有回來。

以往他最多五六天就回來，現在已經過去不知道多少個五六天，甯知遠就像人間蒸發了似的。有時候晏青雲忍不住懷疑和甯知遠的相識是不是一場夢。

夢醒了，人沒了，隻剩自己。

晏青雲終于在日複一日的屋頂喝酒中徹徹底底明白了甯知遠。

他開始和甯知遠一樣酗酒，他明白了甯知遠為什麼會酗酒。

他的衣服慢慢髒污，他的胡子冒了出來，他的頭發愈發淩亂，他變得滄桑而寂寞，變得和甯知遠一模一樣。

有一天，酒肆來了一位身穿夜行衣頭戴鬥笠黑紗遮面的男人，自稱地獄門第一殿秦廣王，來找甯知遠。

于是晏青雲就知道甯知遠沒回地獄門。

地獄門也在找他。

秦廣王說甯知遠從來不會失蹤這麼長時間，地獄門快把整個江湖翻了個底朝天，恐怕他這次兇多吉少。

晏青雲知道秦廣王說得對，以甯知遠的為人，隻要不死，他一定會回酒肆找自己，但晏青雲不願意相信甯知遠出了意外。

秦廣王問晏青雲，你是誰。

晏青雲想了想說，我是他的朋友，我在替他看店。

秦廣王聽完極為震驚，他印象中的甯知遠為人冷酷，狠辣無情，獨來獨往，從來沒有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