甯知遠與謝予臻印象中大不一樣了。謝予臻印象中，甯知遠永遠是高大健碩能保護他的哥哥。現在他躺在床上，像個孩子般無助。

夕陽的餘晖籠罩在甯知遠蒼白的臉頰上，為近乎透明的面龐鍍上一層淡淡的金色。他雙眼緊閉，眼窩深陷，眉頭蹙起，仿佛夢中也為某件事焦慮煩惱。

他的嘴唇起皮，有許多細小的裂口，微微張開，努力呼吸着珍貴的空氣，胸膛的起伏十分微弱，讓人擔心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會停止呼吸。

他穿着以前留在侯府裡的青色長袍，在新婚宴那天穿的也是這一件，以前穿着正好現在穿着大了很多。

謝予臻摸了摸衣服袖口。

袖口磨得破損，顯然這是一件舊衣服。

如果沒記錯，這件衣服還是母親當年親手為甯知遠縫制。

母親隻會給甯知遠一個人縫衣服，謝予臻從來沒有這個待遇。

現在好了，他再也不會嫉妒甯知遠有母親縫衣服了，現在他随随便便一件衣服都比甯知遠的漂亮百倍千倍。

謝予臻坐在床邊，第一次認認真真看他的哥哥。

小時候他們一起玩耍，他那時候尚且年幼，沒有好好看哥哥的心思，後來他得知哥哥是母親與奸夫的孽種，心中充滿對哥哥的恨，更不會好好看看哥哥。

直到母親身亡，他成為高高在上的侯爺，他眼裡隻有一把很好用的刀，他已經看不見哥哥了。

仇恨是比愛更可怕的東西，愛會随時間消散，仇恨卻随時間流逝愈加刻骨銘心。

謝予臻從懷裡摸出一個布包，打開後露出裡面幾排光芒閃爍的銀針。

拿起其中一根銀針，摸了摸甯知遠的手腕内側橫紋上兩寸的位置，一針紮進十二井穴，甯知遠沒有絲毫反應。

接連不停下針，又紮了内關穴、足三裡穴、氣海穴、湧泉穴等部位，甯知遠一直沒反應。

收回銀針，右手捏住甯知遠手肘，一拉一扭，伴随着咔吧輕響，甯知遠的左手脫臼。

正常人手臂脫臼肯定會在臉上表現出痛苦之色，而甯知遠神色不動。

謝予臻眸色沉了沉，把甯知遠脫臼的手複原，解下腰間短刃，拔出鞘來，一抹寒光閃過，照出謝予臻陰沉的面孔。

短刃來到甯知遠胸口，輕輕一撥，甯知遠像河蚌張開蚌殼一樣敞開了衣襟，露出小麥色的肌膚。

謝予臻的目光落在他胸口一道箭傷上，那是六年前他去郊外打獵遇刺時，甯知遠以身擋在他面前，替他擋了一支緻命毒箭所留下的。

自那以後，甯知遠便染上咳疾，武功再無寸進。

當初甯知遠練武的天賦遠遠超過他，那次受傷使得甯知遠一輩子無法登頂超一流高手行列，家傳的掇月功沒法修煉到最高層，差了謝予臻半步。

箭傷年代久遠，傷疤表面隆起，如同山峰間的蜿蜒小徑，迂回曲折，與周圍緊緻的皮膚隔開泾渭分明的界限，仿佛一道時間的鴻溝，将過去與現在分開。

不管過去的甯知遠什麼樣，現在的甯知遠反正再也不可能威脅到任何人。

一年來的卧床讓他變得羸弱。

身如枯葉，形似死灰。

時光是一個罩子，罩住甯知遠，把他留在了原地。

謝予臻手向下，短刃在胸口劃了寸許，一道血珠冒出，彙聚在刀尖，凝而不掉。

短刃來到心髒處。

謝予臻擡眸看了他一眼。

眼神幽暗如墨。

謝予臻一邊看着哥哥面容一邊将短刃一點點刺了進去。

鋒利的刀刃毫不費力破開皮膚，鮮血從心口流出，染紅了刀刃，血腥氣一時大盛。

甯知遠還是昏睡模樣，無知無覺。

短刃入體不到半寸，即将刺破心髒時穩穩停住。

謝予臻将刀拔出。

鮮血“嗤”地噴出來一小股，落在甯知遠腰上，染紅母親親手縫的衣服。

“看來你是真的昏迷了。”

直到此時，謝予臻才完全相信。

他向來多疑，不親手驗證總是不會相信的。

“這麼弄你都沒反應，哥哥，你現在怎麼變成一個廢人了？”

甯知遠當然沒有辦法回答他的話。

謝予臻收起短刃，為他點穴止血，拿起紗布包紮傷口，坐在他身邊，握住他枯瘦的手，感受着和以前完全不一樣的感覺。

“太好了。”

他竟然說好。

“你這樣真好，你再也不會跟我搶東西了。”

夕陽透過窗棂灑落在謝予臻的臉上，他的面龐被金色的光線撫摸着，仿佛被母親的手拂過。

屋裡隻有他們，謝予臻顯露出一絲近似于脆弱的神色。

“你還記得嗎？小時候我怕打雷，你來陪我睡一個被窩，你摸着我的頭說，别怕，弟弟，哥哥保護你。那時候你對我的好，我一直記在心裡，為什麼長大後你變了？為什麼你要離開我？”

謝予臻的聲音漸漸激動起來。

“明明發過誓保護我一生一世的，為什麼違背誓言？

侯府到底哪裡不好，你們一個個都要離開，娘走了你也要走，你們都走了把我留在這裡，那我怎麼辦？

你知道你說成親後搬走的時候我多難過嗎？

為什麼連你都要抛棄我！你說話！”

謝予臻眼睛陷入一片黑暗。

這些話，在甯知遠清醒時，他打死也不會說，甯知遠昏迷聽不見，他才能說心裡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