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殺他!”
聲音極其凄厲,在迷霧之中,仿佛從幽冥地府傳來的一般。
謝予臻與甯知遠一齊扭頭,看向聲音來處。
白茫茫的霧氣撥開,現出一個人來。
那人穿着一身白衣,腰間戴了一塊鴛鴦玉佩,頭發披散在背後,一時讓人看不清五官。
他從官道的另一頭,踏着露水走來。
腳步急促,衣帶翩跹。
朦胧得像一個夢境。
是晏青雲。
霧氣化作一條白色帶子,飄在晏青雲身周,他好像被貶下凡塵的仙君,飄飄渺渺,似假還真。
他望了狼狽的甯知遠一眼,這一眼裡說不清什麼意思,隐隐似有水光浮動,又似隻是大霧中的反光。他沒有對甯知遠說話,而是扭過頭去,把目光對準謝予臻,一步步走到謝予臻面前。
他和謝予臻之間隔着蒙蒙的霧,像隔着一條永遠跨不過去的鴻溝,那麼近,又那麼遠。
“不要殺他。”
他又說了一遍。
聲音哀哀的,像一隻受傷的狼。
然後他就跪了下去。
毫不猶豫。
義無反顧。
挺直了背脊,揚起俏生生的臉龐。
“要殺就殺我。”
甯知遠提出讓晏青雲和晏平先走自己斷後,晏青雲其實不想同意。
上一次他們分别,甯知遠成為活死人,這一次,晏青雲說什麼都不願再和甯知遠分别。可是看甯知遠的樣子,不答應他,他必不會善罷甘休,所以晏青雲假意答應,與父親先行離開,到了隔壁縣,再與父親分手,悄悄返回。
大霧湧過來,遮住視線,晏青雲故意不看甯知遠,怕看他一眼會崩潰,強逼着自己一定要撐住,盡可能鎮定地去看謝予臻。
謝予臻也同樣盯着晏青雲。
倆人相對無言。
晏青雲本以為謝予臻會有很多話跟自己說,結果謝予臻默然不語,用複雜的眼神望着他,讓人猜不透心思。
晏青雲本來準備好要和甯知遠過一輩子的,老天爺既然不肯放過他,那也沒什麼話好講,隻有一句盡力而為罷了。
他是逃不開的。
他的人雖然離開了謝予臻,可他的夢裡全是謝予臻。
他夢見重回地牢被謝予臻欺負,被謝予臻這樣那樣地擺弄,有時醒來會看見讓他難堪不已的粘稠,于是他咬着牙洗褲子收拾床鋪,第二天面對甯知遠擺出笑臉,假裝夜裡無事發生。
在家這些日子,他盡力維持,從不在甯知遠面前提起内心的隐憂,與甯知遠逛街故意逗趣打鬧,表現出不受過去影響的模樣。
結果那天在河畔,遠遠遙望,隻是一眼,一切都破功了。
他裝出來的陽光開朗灑脫無事,在一眼之下土崩瓦解,他是一隻氣球,被謝予臻輕輕一刺便碎了。
就像釘子拔下來後在牆上留下的黑洞,再怎麼說沒事,那些傷口也還在,他根本沒有辦法忘記過去的陰影。
這就是他的命,他認了。
既然逃不開謝予臻的掌控,那便不逃了吧。
晏青雲跪倒在地,對謝予臻說:
“侯爺,不,王爺,求求你放過甯大哥,我願意跟你回去。”
謝予臻松開甯知遠脖頸,垂下目光,看向晏青雲。
數月不見,晏青雲沒有太大變化,好似胖了一些,臉龐不再像之前那般羸弱蒼白,氣色紅潤,顯然這段時間過得很好。
他仰起臉看着謝予臻的姿态,仿佛還是謝予臻出征離開侯府時的樣子。
一切似乎沒有改變,一切又都已改變。
謝予臻感到一股滔天的怒氣湧起,就算把晏青雲碎屍萬段尤不解恨,可是又不知為了什麼,他竟然停在那裡沒有任何動作。
這簡直不像他,他向來想要什麼便去要,想做什麼便去做,何曾這樣猶豫不決,他明明想殺了他不是嗎?為什麼不去殺?
“我不放過他,也能帶你回去,那我為什麼還要放過他呢?”謝予臻的聲音很低,表情隐在霧中。
晏青雲看着這個曾給予他最多痛苦的人,沒有驚慌,沒有害怕,隻有認命般的麻木。
仇恨是一顆藏在心靈最陰暗角落裡的種子,晏青雲以為甯知遠清醒之後自己能把它埋掉,實際上隻需要一場春雨,它就能迅速發芽,眨眼間長成參天大樹,遮蔽内心所有陽光,讓他在以後的日子裡隻有濃如黑夜的恨。
這種恨,從皮膚滲入肌肉,最後融進骨頭,沒有任何辦法能去除,如果非要去除不可,隻有削骨削肉,同歸于盡一個法子。
毫無疑問,他被謝予臻留下深深的痕迹,一看見他,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就像繭蛹吐出的絲般一點點從腳纏到頭,直至滅頂。
他不得不深吸一口氣,才能繼續說話:
“如果你不放過他的話,我會陪他一起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