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姑娘安靜的垂落臉龐,抿唇不言,避過她們的視線,不置可否。
雁妃晚輕踱蓮步,剛好走在她眼角餘光所及之處,猶自續道:“其次,”她的目光落在那台藥碾上,說道:“這台藥碾剛在不久前使用過,對吧?白芨、大薊、槐花、三七,諸如此類都是作來即時止血之用,而你今日綁在腰上網兜裡的,采集來的血竭、末藥之類,則是用來治療外傷的草藥。”
杏姑娘高挑挺拔的背脊倏然緊繃,全身都發出微不可見的顫動,如同挽至滿弦的硬弓,随時可能會崩斷。
雁妃晚的語調雲淡風輕,話鋒卻暗藏着摧枯拉朽的洶湧力量,“我曾經問過你有沒有受傷,你當時回答是沒有,而你的身上也确實沒有受過重創外傷的痕迹。那麼這就證明,需要這些治療外傷的草藥的恐怕另有其人。昨夜你出手相救那些江湖武人,導緻延誤返回此處的時間,今日那些黑衣人本要殺你,想必也是因為發現你所采集的草藥,因此才會想要留你一命吧?”
雁妃晚星眸流轉,溢彩光輝,她直視着眼前的女人,散發出讓女獵人難以想象的,無法抗衡的壓迫,“官軍搜山緝拿要犯就是在五六日之前,而且那時犯人可能已經身受重傷,那麼我根據你制作止血草藥的時間作出是你救護那個欽犯的判斷,也是合情合理的吧?”
杏姑娘登時隻覺咽喉幹澀苦悶,呼吸時輕時重,背脊都沁出冷汗來。但是,她無法辯駁,或者說,她還沒有找到能反駁的方法。
雁妃晚那些暗藏刀光劍影的話語此時紛至杳來,使人應接不暇,“你昨日前去雜鋪詢問藥郎中的情況,還托付老九叔進城購買藥材,結果卻在昨夜孤身犯險進山采集血竭、紅花,你如此的迫不及待,甚至不惜在月黑行動,想必那位的傷勢已經到了危急的時刻,不能再拖延了,對吧?”
杏姑娘蓦地擡頭,強行鎮定。她望着她,眼含薄怒,道:“當然不是,那隻是我進山打獵之時,偶然看見,順手采挖的!三姑娘僅憑一面之詞就要定我一個窩藏重犯的罪名,杏雖微不足道,隻怕也不能就此屈服!”
雁妃晚淡然的輕聲笑道:“你連獵犬都沒有帶,打的是什麼獵?”
輕輕一言猶如一寸刀刃抵在她的咽喉,女獵人支吾半晌,強項道:“也未必回回都要帶上飛虎,要論武藝,一百個我也不及你們萬一,但要說起狩獵的技巧,小的自認不輸于人。”
雁妃晚神色依然淡靜,女獵人的掙紮在她看來,是那樣不堪一擊,她但需隻言片語就能讓她所有的狡辯僞裝無所遁形。
“你說你阿爹對這裡的鄉民村鄰曾施有大恩,你多年以來深受他們照拂,因而出門采藥向來夜不閉戶,昨日卻偏偏留着那隻斑錦彪看家,當然不是為這院裡的家私财物,而是不想讓你藏匿着某個行動不便的人的秘密暴露在人前吧?”
小獵戶目光怔忪,不由倒抽涼氣,腳底連退兩三步,“你……你……”
在玲珑靜水流深,觀微洞毫的睿智面前,杏姑娘的防備霎時丢盔卸甲。
雁妃晚還沒想着放過她,明豔璀璨的星眸掃視過小獵人出來的那間偏房,别具深意,“我注意到,你進院之後,目光最先看向那間耳房,沒有發現異常後,你還暗暗松了一口氣。還有,你家堂屋的桌上沒有擺放茶具,這樣的情況顯然是不合常理的,難道是落在什麼地方了嗎?”
玲珑那對仿佛無所不見、無所不知的眼睛終是落回女獵人的身上,分明沒有惡意,然而那種目光猶如火炬,銳利而深沉,令人無法呼吸。
“我想,你救回來的那個人,就在裡面對嗎?就在你取酒的地窖裡?”
杏姑娘的身體陡然發出震抖,随後雙肩垮塌下來。她的所有推測全都若合符節,女獵人知道瞞她不過,登時灰心喪氣,苦笑着歎息,“你真的好厲害啊,也好可怕。就像是親眼看見我做的那些事一樣。”
她緩緩轉過身來,面對姑娘們,慷慨赴死的勇氣反而讓她此時此刻無所畏懼起來,她從容颔首,“不錯,我确實藏着一個人。”
各人面面相觑,俱感失望,都覺不解。
洛清依疑惑,“你為什麼要去窩藏朝廷重犯?需知這可是殺頭的大罪啊?”
不知是朝廷重犯的身份,還是殺頭斬首這四個字,讓這位杏姑娘神情怔愣住。而後,她像是有些蒼白的解釋道:“他絕不是個壞人。”
“你認識他?”
小獵人茫然的搖搖腦袋,解釋起來依舊是那樣荒唐無力,“我覺得他不是壞人。”
僅僅是因為這個理由?
因為直覺?
還是善良?
衆人聽她之言,心中除訝異萬分之外,不由氣苦,還道她和那犯人有什麼淵源,值得她這樣舍命相護,原來居然素昧平生?
舒綠喬此時隻覺莫名其妙的荒謬,“你覺得?就因為你覺得?緝拿告示寫得清清楚楚。通敵叛國,勾連北蠻,這可是株連九族的重罪,你窩藏要犯,同樣死罪難逃。就因為你這份不知所以的善良,如今要害你的性命啦!”
小獵人聽到她痛心疾首的訓責,此時表現出異于尋常的冷靜,仿佛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她當然不是悍不畏死,但是事已至此,求饒乞命也是枉然,遂問衆人:“你們也是為懸賞告示來的嗎?”
劍宗默然。她們牽涉其中本來就是意外,不過既然遭遇,那就有必要将這名國賊重犯擒拿歸案!
沒想到那小獵戶發出哂笑,“那對不住啦,這次你們怕是要無功而返,失望而歸啦。”
見她居然如此冥頑不靈,劍宗衆人心中氣苦,神色倏忽冷然,緩緩逼近前去。
舒綠喬憤然道:“你到現在還想着要護着他?你覺得你能夠阻止我們嗎?”
女獵人沒有任何抵抗的動作,甚至都沒有逃命的想法。她親眼見識過她們的武功,那些武功高強的殺手在她們手裡不堪一擊,就憑她這點功夫,别說抵抗,就連逃跑也是絕無可能的。
“我知道,就憑我的本事,絕不是你們對手。但是,我保證,我救的那個人絕不會是個通敵叛國的反賊……”
“你還執迷不悟?”
杏望着她們,神情猶疑未決,最後還是說道:“我救回來的,是個女人……”
“什麼?”
這話一出,别說風劍心、洛清依她們驚疑失色,就是雁妃晚也不免詫異起來。随即,玲珑若有所思,意識恍然出神,在這瞬息,從昨日起一直迷惑着她的事情,仿佛撥雲見日般。這場居芒山暗戰的真相似乎已經漸漸浮出水面,即将水落石出。
舒綠喬難以置信,她瞪着眼睛驚道:“怎麼會?尤盛難道不是個男人?”
“我不知道什麼尤盛,但我救回來的那個人,好像和你們要找的壞人不是一個人。”
小獵戶神情堅定。
她思量猶疑再三,目光和衆人對視,神色真摯道:“我可以選擇相信你們嗎?”
劍宗等人交換過眼神,立時心知意會。雁妃晚道:“我們出身江湖的名門正派,凡事以俠義為先。是壞人,我們絕不姑息。是好人,我們也絕不會傷害她。”
她的眼睛溢彩流霞,宛若星河裡最璀璨的光輝,沉靜溫柔,讓人會無法抗拒的信任她。
尤其女獵人身受劍宗一行的救命之恩,見她們神情真摯,索性也不再遲疑,“好,你們請跟我來。”
杏當先走向那間側屋,衆人就要跟随。風劍心和雁妃晚忽然近乎同時止步,望向遙遠的天穹。
一道雄健勇猛的陰影盤旋天際,風雁的眼眸瞬時冷然凝重起來。她們已經認出,那隻達爾沁人的雄鷹——“海東青”好像在監視着她們,而且還在逐漸接近。
“終于,還是來了啊……”雁妃晚仰望着天穹,依然非常冷靜,沒有絲毫的恐懼,她的星眸寒霜凜冽,驟掠起陣陣殺意。
舒綠喬回眸見她們還駐足未前,轉身疑惑道:“怎麼啦?”
雁妃晚淡然說道:“我想留兩個人守在門外,不知舒大小姐意下如何?”
她言外之意,舒綠喬怎會不知?當時就不太願意,“為什麼?”
玲珑眸光遠望蒼穹,示意她看向東南方向的天空,意有所指的道:“你看,我想有些不速之客,很快就會到來了……”
舒綠喬并非愚鈍之人,此時望見天空中那隻盤旋的矛隼,已知玲珑話中的深意,這時也沒再任性。洛清依見此,也說道:“既然是這樣,以防萬一,就讓我和舒姐姐留在外面,也好相互有個照應。”
此間以雁妃晚最通機變,足智多謀,以風劍心武功最是高絕。以劍宗玲珑和天衣的能力足以在任何危險的情況下護住蕭千花,故而由她們三人随杏姑娘進入地窖當是上上之策,衆人考慮過後,皆無異議。
農家的耳房通常作雜物間或廚房之用,女獵人的這間側屋也不例外。推開房門,左右環視,就已然将這裡的景象一覽無遺。
但見這間耳房裡堆放着少量的糧食、數捆柴火以及生活應用之物,牆壁上還懸挂着簑衣雨笠,乍看起來,和普通農家别無二緻。
最與衆不同的是散落在角落裡的狩獵器具和堆疊起來的破損的獸皮。
雁妃晚和風劍心卻知道,這裡絕不像看起來的那樣簡單。
果然見小獵戶回眸看向她們,接着将桌上的一盞燭台點亮,然後再徑直走到那堆柴火面前。将堆放的柴火搬移,再掀開底下那張殘損的獸皮,露出獸皮遮蓋的一塊方形木闆,木闆上還嵌着拉握的銅環。
這裡顯然就是地窖的入口。
風劍心和雁妃晚對視,皆感驚奇。女獵人抓住木闆上的銅環,拉開入口的暗門,接着當先跳進地窖裡。
風劍心和雁妃晚緊跟着走下階梯,借着那點微弱的燈光,風劍心、雁妃晚已能将地窖内的情形盡收眼底。
那不過是座一丈見方的土窯,高度甚至隻能讓她們躬着身前進。四面土壁鋪蓋着幹燥的皮毛,次序堆放着新鮮的果蔬、充足的米面以及各類肉幹。角落處還有七八個用來貯存淨水的陶罐和密封起來的棗酒。
這裡顯然是個地窖,一個普通的地窖,卻沒有見到小獵人說的,被她藏起來的那個人。
這時見小獵人走到一側土壁面前,伸手在土壁摸索兩下,随後往前一推。就聽見地窖裡響起木石摩擦的沉悶聲音,被獸皮和土石隐蔽起來的暗門緩緩被打開。
燈光映入其間,風劍心和雁妃晚都覺出乎意料,這地窖之中竟然還有一間暗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