祜爾哈齊的王旗之下,一名男子正高居王駕。這人年近四十,相貌方正,手執琉璃寶光杯,雙目微阖,似醉非醉,神情慵懶倦憊的斜靠在王座之上。
他頭戴八寶栖鷹冠,身穿紫貂交領袍,腰圍七彩寶玉帶,腳踩紅羅鵝頂靴。鑲珠嵌寶,金翠錦玉,端的奇光異彩,華貴雍容。
雖是王孫貴胄之姿,然而身材挺拔,魁梧雄健,面龐不怒生威,雙目隐隐含光,顯然是一員悍士勇将。
此人正是索勒兀族的一支,祜爾哈齊部落的領袖鷹主——額思圖!
王駕陣前隊列三百骁勇鐵騎,王師左右精銳盡出,漫天殺氣騰騰,威勢洶洶,直令人心驚膽寒。
部落陣前一員猛将,端看那員将領,四十年紀,方面長臉,濃眉勾鼻,額角一道長痕近及闊口,盡是兇殘的煞氣,凡人不敢直視。
全身披挂柳葉鐵甲,内着緊身窄袖袍服,腰圍鷹翅金帶,腳踩虎頭雲靴。□□是一匹四蹄生風,剽悍猛壯的黑鬃馬,手持镔鐵八棱棒,背挎鹿角射虎弓。
馬是荒漠雄獅,将是草原英豪。
此人便是當今鷹主額思圖駕下先鋒,祜爾哈齊的第一勇士——萬戶将軍忽勒篾!
鷹主額思圖斜卧王駕,手撚瑪瑙金珠,貌似氣定神閑,穩坐中軍,實則已然心焦氣燥,再無半分耐性。
北地禁關,從古至今即是南北門戶,然天絕地險,玄軍鎮戍,萬夫莫開!夜羅刹秦照顔文韬武略,勇武之名冠絕北境,短短三年時間,北賀聯盟五大部族已去其二,索勒兀、達爾沁與孛奴三族同逢重創,惶惶自危。
北賀聯盟聽聞夜羅刹之名,衆将驚心,三軍膽寒,草原小兒聞之不敢夜啼。設計誅殺秦照顔的計劃本是北賀三族十六部落制定,以重金雇傭北部破軍施行。原計劃待秦照顔首級落地,當即由距離禁關最近的祜爾哈齊部率先破城,北漠荒原二十萬勇士随即響應,各路齊出并舉,揮師南下,吞據南朝萬裡疆土,殺死南朝兵勇壯士,搶劫他們的财寶,擄掠他們的女人!
然而,按照計劃,破軍應當送抵的秦照顔首級遲遲未到,祜爾哈齊部迫近夜襲禁關的風聲走漏,緻使額思圖的兵馬不得不铤而走險,連夜攻城。最終敵軍西城馳援,額思圖敗退關外,陳兵城下。
牽一發而動全身,三族十六部落的北賀鐵騎聞訊而至,不日即将抵達禁關。倘若那時他尚未破城入關,令北賀聯盟無功而返,那麼觸怒十六部落首領的祜爾哈齊的命運……
恐怕無人可以承受!
手中撚動瑪瑙獸面金珠的動作越快越急,額思圖的耐性已然耗盡,斜倚王駕之上的男人,面容冷峻的看向那位部軍統領,“忽勒篾,你還要讓王等到什麼時候?開始吧。”
忽勒篾在馬上側身俯首觸胸,恭敬執禮,再向馬下一員南齊象胥沉聲命令:“去,叫陣!”
男人登時身體一抖,嘴裡忙應:“是!”
連灌兩口羊奶,急忙鑽到軍前,站上一座方台,身前鐵甲有盾兵拱衛,他才稍有膽色。
北蠻兇悍跋扈,殺人如麻,南下破城後,燒殺擄掠,無惡不作。平民男丁盡數誅絕,年輕女性充為營妓,多數不月而亡。
倘有南軍将士棄械投降者,即收為奴兵,戰時則用為先鋒消耗。有通南北語言者,即用為象胥,轉舌人,用以在戰前叫陣。
這名轉舌成為俘虜已有三年之久,當時一同淪為北人奴隸兵隊的同袍幾乎全數用為先鋒消耗殆盡,唯他因精通北賀和南齊的語言苟活至今。
三年時間,已經足夠讓他對同族同胞的悲慘境遇從一開始的悲憤無力到如今的麻木不仁,甚至北人有時會将快要被折磨死去的營妓送到他的手裡讓他得到些許慰藉和快樂。
如今的這個男人,甚至已經開始不再認為他是一名北賀部落俘虜的低賤的南朝戰俘,而是兇狠殘暴,淩虐南奴的草原雄鷹的獵犬!
強者壓迫弱者,而弱者揮刀向更弱者。
這名投降的奴兵從苟延殘喘的南朝俘虜身上獲得了從未擁有過的高高在上、主宰他人命運的優越感,那是一種讓人上瘾,沉迷的感覺。
故而,當再次面對曾經的同族與戰友,他無所顧忌的釋放出内心的卑鄙與邪惡,而且絕無半點羞愧。甚至因為這場遲來的複仇而感到極緻的酣暢淋漓。男人張口揚聲,用盡所有氣力咆哮怒吼着:“禁關圍城裡的縮頭烏龜聽着!你們的主帥,鎮軍大将軍秦照顔已經被我索勒兀祜爾哈齊的勇士,就地正法!斬首格殺!”
聲嘶力竭,撼動雲霄。眼見城樓之上的士兵猶疑相觑,他志得意滿,指着身側一名北賀蠻兵高舉的黑匣叫道,“那個千刀萬剮的母夜叉、殺人如麻的女羅刹!她的首級現在就被裝在這口匣子裡!我們大王心善,允許讓她榮歸故裡!你們這些卑賤膽怯的南奴!哪個有血有性的就将她的腦袋帶回去吧!”
那方黑匣裡當真裝着一個女人的腦袋。
如瀑的青絲流出匣外,漆黑的羅刹面具遮擋女人的真容,雙眼圓睜暴突,死不瞑目。
天絕山之上,禁關城牆與關外蠻兵相距有三裡之地,縱是眼銳如鷹的人也無法辨别匣中人頭的真面目,然而僅僅是那副漆黑面具就足以讓禁關士兵們的軍心動搖起來,三軍嘩然失色。
玄軍皆知,夜羅刹秦照顔出征之時,必以羅刹面具遮住面孔。虎威、麟德、雲麾三員大将認為敵人正是在巧妙的利用這點,這毫無疑問,是敵人的亂軍攻心之計。要打造那樣一副面具并非難事,在秦照顔赴往溟關之時,以假亂真,動搖玄軍軍心,以期乘虛而入。
然而他們并不知道,這副面具其實貨真價實的,屬于秦照顔。那是夜羅刹亡命奔逃之時,遺落在居茫山流花澗的東西,最後由破軍送到額思圖手中。
而那顆人頭,當然不會是秦照顔的人頭。她屬于額思圖帳下的一名命運凄苦的南朝奴隸,隻是在額思圖需要一顆女人的腦袋時,不幸的出現在他眼前,就這樣丢了性命。
雲麾将軍滕廷胥見衆軍動搖,笑面驟沉,怒吼咆哮,猶如虎嘯山林般。
“我玄軍的上将軍何等英明神武?三年之内,連滅你們烏勒、丹吉塔二族,戰無不勝,所向披靡!豈會葬身于小人之手?身為玄軍銳士,豈能叫他三言兩語傾搖懈弛?北蠻賊子若真得了上将軍首級,早已傳首三軍,何需使計陷我入陣?”
衆軍聽令,即刻安定心神,嚴陣以待。
城下的北賀奴兵叫道:“我知道你們不願相信,還道那女煞星當真戰無不勝,天下無敵!實不相瞞,那南奴兒确實有些本事,隻可惜見到我祜爾哈齊第一勇士,忽勒篾統領英武不凡的風采,當即芳心蠢動,自薦為奴,恨不能以身相許呢!”
轉舌的奴兵胡言亂語,玄軍當然不信。
“說到底,秦照顔雖然厲害,到底是個女人,見到英武不凡的男人哪有無動于衷的道理?那女羅刹見到忽勒篾統領的英姿,那是心花怒放,喜不自勝!當場就許諾要開關獻城,隻為忽勒篾統領許她個賤奴的名分!”
雖知此人不過胡言亂語,信口開河,然而主帥原為三軍之首,将士之魂,如此受人折辱,玄軍無不義憤填膺。隻待軍令一出,當即将這些恬不知恥的北蠻人粉身碎骨,斬為肉泥!
那名北賀奴兵繼續叫道:“不過你們大可放心!南奴雖然放蕩,我們北賀部落的勇士卻是英雄豪傑!南朝的野雞怎麼配得上草原翺翔的雄鷹?我部忽勒篾統領就極其厭惡這個奇醜無比,輕佻放浪的女人,一怒之下,當即将她枭首示衆,為你南朝清理門戶!哈哈哈哈……”
鎮關戍守的三軍将士已是怒發沖冠,盡皆注目三位副将,雙眼赤紅圓睜,嗜血的渴望與滔天恨意直沖雲霄。
北賀奴兵仍猖狂挑釁,“怎麼?南朝的男人,難道都是些劁豬骟羊嗎?就沒有一個有種的男子漢?也是,你們妄稱大丈夫,卻甘願屈居女人之下,可見也是沒種得很了。既然畏懼我額思圖部天威降臨,何不就此棄械受縛,伏首投誠呢?否則,待我北部鐵騎破城之日,必将你南朝男奴刀刀斬盡,刃刃誅絕!将你南朝女人充營作妓,世代為娼!”
他這話一出,莫說玄軍士兵,就是虎威和麟德兩位将軍也勃然震怒。闵康虎目圓瞪,胸膛鼓伏,蔡嶽當即提起他的烏龍九節鞭就要出城與那忽勒篾拼命。沒想卻被滕廷胥按住,“蔡将軍且息雷霆之怒,休要中那狗賊的奸計!小不忍,則亂大謀啊!”
蔡嶽怒道:“是可忍孰不可忍!今日若饒他去,豈非叫我玄軍将士心寒?”
滕廷胥按住他沒放,道:“你非那蠻賊的對手!莫要輕舉妄動?”
“我就是戰死沙場,也不能被蠻賊如此輕辱,雲麾,你莫要……”
“莫要攔我”四字還未出口,大将們陡然一驚,身軀大震,張目望向禁關城樓旌旗處。但見那城門樓下,赫然站着一個和尚!
北境雄關何等國之重器?禁關的守備又是何等森嚴?這城樓之上三百将士,衆目睽睽居然沒有一人看見他是如何出現在這禁關城牆之上的!
衆軍目眦欲裂,難以置信,還道眼前是出現幻象來,極目望去。方見那處千真萬确的站着個僧侶!
那僧人生就堂堂八尺昂藏,頂天立地。他身着金縷佛衣,腰纏梵文經卷,肩寬胸闊,猿臂蜂腰,端的豐姿英偉。脖頸懸配一百零八顆舍利金珠,相貌額闊頂平,劍眉星目,眼神卻極陰冷銳意。面容俊朗,眉宇間氣度非凡,既藏弱冠之風流俊雅,也含不惑之沉穩練達,神庭圓潤,點綴着十二戒疤,猶似降魔羅漢重托世,也似護法金剛再轉生。
他是人是鬼,是神是佛?
這僧侶在千軍之中,宛猶神降,來的無形無迹,究竟是何方神聖?
一石激起千層浪,衆軍軒然而動,盡怒目橫刀,執槍相向,速成合圍擊殺之勢。
闵康厲聲喝道:“誰人敢在禁關放肆?”
那僧面不改色,身軀安立如山,緩緩轉過面目,望向三員将領。
虎威、麟德、雲麾三将馳騁沙場,早已身經百戰,生就殺氣凜然,不怒而威的氣勢,無需雷霆震怒,一身威嚴渾然天成,極為可怖駭人。
縱使久經戰陣的精兵銳士也不敢承受這等煞星勇将的沖冠一怒,普通常人更無法直視神威!
然而,這名僧侶冷銳陰沉的目光之中卻無半點怯意。男人的眼睛透出冰冷的寒光,全無佛子的慈悲,盡是極緻冷肅的漠然,就仿佛是一尊帶來毀滅的天神。
那樣極緻的冷酷,蘊藏着平靜的殺意,僅僅是眼神就仿佛能将人拖入無間地獄之中,永不超生。縱是見識過屍山血海,早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南齊勇士居然也為之膽寒心顫。
假使他是方外之人,若他是一位慈悲為懷的僧侶,怎麼會有這樣令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的死亡氣息?
那僧人銳眼微阖,雙掌合什成塔,口中長聲宣頌:“阿彌陀佛——”
這聲佛号如雷貫耳,百裡皆聞,雖在耳畔傳音,卻在心神滌蕩。一聲梵音落地,那僧人目光沉定,雙足略微發力,竟從城牆躍身而下!
玄軍将士目眦欲裂,盡皆軒然失色。
天絕山隘口的禁關城池極其危直險峭,城牆距地近十丈之高,如此危城,凡人跌落下去非要摔成爛泥不可!
這僧人莫非是個失心瘋不成?無故來此自尋短見?
然而,接下來發生的一切,則完全颠覆所有玄軍将士的認知和常識。
那僧躍跳,身體淩空,卻沒猛然墜落,摔為肉泥。他居然将雄偉身軀緊貼着城壁三尺,猶如背生雙翼,宛若駕霧騰雲。人在半空時,雙掌合什,疾風鼓起金縷佛衣,獵獵翻卷,身體非疾非徐,不顫不晃,丹唇貝齒高宣佛号。
南無寶月智嚴光音自在王如來——
梵音未止,身形堕落,落地時,猶如黃雲飄落,居然毫發無損!若說天衣風劍心的輕身功法是翩若驚鴻,宛如谪仙降世,那這位神僧從天而降的身法則如靈山佛子駕蓮而至,更加的匪夷所思!
一時間,禁關之上萬籁俱靜,除風喧之外已然無聲,“這、這這,這是人是鬼?”
玄軍衆将士疑是幻象,極目凝視城下卻仍然難以置信,“怎麼可能?他他他、這怎麼可能……”
手中瑪瑙金珠脫手滾落王駕,索勒兀祜爾哈齊部的鷹主額思圖更是駭然坐起,兩眼暴突,盯着禁關城下的那道黃袍僧影,駭然失聲,“那,那是,什麼?”
他遙聽敵關城内傳來一聲悠遠佛号,但見有一物墜落,本也不以為意,隻道是守城的南奴小兒被吓得心驚魂駭,肝膽俱裂,失足墜城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