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劍宗的少年少女雖然已經略有名氣,但高陽鎮一案的内情卻罕為人知。他能說得如此詳細,而且二者容貌這般相似,看來确實就是允萬福無疑。
他鄉遇故知,本是人生喜事。允萬福和她們雖不過僅是一面之緣,甚至和她們還有龃龉,然而此時見他落魄至此,也令人不勝唏噓。
洛清依問出疑問,“允二爺,何以淪落至此?”
允萬福早知她有此問,并沒即刻回答,隻是拿銳利的眼睛盯着她們,一瞬不瞬。他此時雖已形容狼狽,曆盡滄桑,但唯有那雙眼睛還有當初意氣風發的模樣。
“二位姑娘可曾聽說過,公孫小姐裡通外國,陰謀反叛的傳言?”
風劍心和洛清依毫無意外之色。要說她們和允萬福之間有什麼交情,那就無論如何也繞不過公孫繁其人。
“聽說過。二爺想說什麼?”
允萬福道:“你們是怎麼想的?”
洛清依道:“我們不敢相信,雖不過一面之緣,然公孫姐姐的忠節品性,有目共睹,我相信她不會做出這種欺君叛國之事。”
允萬福眼底略起微光,“你們已經四年不見,要知道四年的時間足夠改變許多人,許多事,你們還要如此确定嗎?”
說到此處,他的話中竟有些許苦澀與悲涼。
洛清依真心道:“君子以心相交,以同道為朋,不論時之長短而心性自知。我們雖然相交的時間甚短,但公孫姐姐俠肝義膽,保家報國之心,天地可鑒,作為她不成器的姐妹,豈能見疑她的品性?”
沉默半晌,允萬福略帶欣慰的道:“這樣的話,也就是說我可以信任你們嗎?”
洛清依颔首,風劍心道:“你從溟關追到晉城,從城南跟到城東,難道不正是确定這一點,才決定和我們接觸的嗎?”
洛清依驚訝,“你說,他就是從城南一直跟着我們的人?”
風劍心點頭,“就在剛剛,我确定了這件事。”
“很敏銳,”允萬福面露贊賞,“但你說的不完全對。”
“什麼?”
允萬福說道:“我不是從溟關跟随你們過來的,我是從晉城去的溟關,然後再回到這裡的。”
對他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回答,風劍心和洛清依并不覺得有多驚訝。
“那麼,回到最初的問題,你不惜自取其辱,藉那位司馬公子之手來掩人耳目,傳信相邀,到底是為什麼?”
洛清依道:“或者,我換種說法,你在提防誰?你在恐懼什麼?”
允萬福道:“這晉城以至北境的勢力錯綜複雜,并不像你們表面看上去那麼簡單。誰都知道皇帝老兒迷信權衡之術,有意讓玄軍,城防和北定王府以及青寮相互協作,相互制約。其結果就是這些人各懷鬼胎,就連玄軍内部也是憂患重重。”
風劍心和洛清依相視,深以為然。
溟關的魯德和譚童,禁關的尤盛,以及那位潛伏在晉城,真正裡通外敵的叛賊亂黨,就是玄軍内憂外患的明證。
允萬福冷笑,道:“當然,這些事情與我無關,這些年我在晉城隻為做一件事。”
風洛二人同時出聲詢問,“什麼事?”
允萬福銳利的眼睛透出痕厲和瘋狂,他近乎是咬牙切齒的道出那人的名姓:“紀立棠!我要讓他死!”
風劍心和洛清依心中驚異。以昨日之事紀立棠所作所為來看,她們當然知道這位大公子不是什麼良人,但卻不知允萬福何以恨他至此?
洛清依作不解道:“他不是公孫姐姐的丈夫嗎?允二爺似乎……”
允萬福眼睛閃過一抹冷銳的陰寒,眸底如有怒火噴薄,他陰笑恨恨道:“呸!他算什麼大丈夫?這種畜生,我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
沒想到他對紀立棠的仇恨竟如此之深,風劍心和洛清依沉默着,沒說話。允萬福稍稍緩過心神,轉過身,淡淡道:“你們随我來。”
見他走路蹒跚跛行,風劍心不由唏噓。雖然以他的武功,走路并不艱難,但他的背影仍是顯露出落魄的凄涼來。
風劍心聯系他先前情緒激動,憤恨難平的神情,心裡不由生出猜測來,“難道說,你的腳,是紀立棠害的?”
允萬福蹒跚的腳步稍稍頓住,随即又繼續走起來,說出來的話裡都帶着冷漠與仇恨,“是,也不是。”他如此說着,苦笑道:“我的這條腿比起他犯的罪來說,根本就不值一提。”
說到這裡,他沒再說下去,繼續走着,顯然不想再談論這個話題。至少不是現在。
允萬福帶着她們走向大榕樹林的深處,越走越深,直到他仿佛下定莫大的決心。雖然他知道要将事情的始末緣由道出是早晚的事,但現在真要說出來,仍然需要極大的決心。
“四年前,既昌高陽鎮淳省的事件結案之後,我随大小姐回京複命,就在途中,遇到了同樣進京的紀立棠。”
他眉間緊蹙着,眼底暗光閃爍,盡是憎惡之色,“那時青寮的二公子正準備和京城尚書右丞鄭堂融的千金聯姻,身為兄長的紀立棠因此故常在中京與北境之間往來奔走。”
原來是這樣……
風劍心和洛清依都不禁眸底發黯,心想,難道就是因為這段路程,公孫繁和紀立棠才會日久生情?
允萬福卻好似知她們心中所想,立馬不屑道:“紀立棠那厮當然是心懷叵測,但大小姐是何等的英明睿智?一眼就知此賊心術不正,對他的百般殷勤都斷然拒受。隻是紀立棠畢竟出身青寮,是名門正宗之後,念在同道之誼,大小姐這才給他三分薄面。她三令五申,要我們皆對這人盡量敬而遠之。”
風劍心順勢問道:“那為什麼……”
允萬福眼神蘊藏憤恨,寒聲道:“這混賬畜生,他在大小姐面前沒讨着什麼好處,去到中京後卻跟公孫錦那種不學無術之徒厮混在一起。這兩人是一丘之貉,狼狽為奸!”
洛清依和風劍心升起不安的預感,天衣問道:“然後呢?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發生了什麼……”
允萬福腳步頓住,落魄的,佝偻的身軀不住顫動,轉過那張陰翳的枯瘦臉龐,眼睛更是布滿兇暴和痕厲,就連風劍心見到也是一陣心寒。
“紀立棠這畜生輕薄無行,公孫錦嫉賢妒能,一直對大小姐心懷怨憤,這世上最無恥下流的兩個卑鄙小人湊在一起,會發生什麼?還能發生什麼?”
允萬福轉過身來,污穢扭曲的臉龐痛苦又悲哀,他瞪着怒火噴薄的眼睛,眼角閃動淚光,“你以為紀立棠他何德何能可以和大小姐匹配?就憑他青寮大公子的身份?還是憑他那放蕩不堪的名聲?若不是他勾結公孫錦那腌臜小人陷害自己的同胞長姐,若不是姓允的那對禽獸不如,賣主求榮的兄弟!若不是……若不是他們暗下迷藥,讓紀立棠奸計得逞……”
滄桑渾濁的眼神裡滿是怨毒的恨意,那副被摧殘衰敗的身體因為憤怒忍不住顫抖起來,不修邊幅的肮髒指甲刺進掌心的肉裡,此刻的他卻絲毫感覺不到任何疼痛,隻是心裡的憤怒猶如烈火般要将他燃燒殆盡。
洛清依和風劍心一陣愕然,随後一股毛骨悚然的寒意和駭然讓她們不禁瑟瑟發抖,無法釋放的憤怒在她們的胸腔橫沖直撞,那是憤恨也是不可抑制的心疼。
她們雖是初涉江湖的純良少女,江湖上黑匪巨盜對付女人用的肮髒手段,她們既見過,更是聽過。甚至四年前的陵河,洛清依就險遭□□巨枭宋竊玉那老魔的毒手。
然而身為胞弟居然會如此陷害自己的親生姐姐,将她送給無恥的小人玷污,這需要怎樣的惡意與歹毒的心腸?
公孫繁是那樣自信驕傲的女人,她們雖隻見過一次,也知道她絕不會接受這樣的事情!
果不其然聽允萬福道:“大小姐無論名望武功,都遠在公孫錦那廢物之上,府主原本就屬意由她接掌禦刀府府主之位,她卻萬萬沒想到公孫錦那個小人居然會受紀立棠唆使,做出這等大逆不道之事!更想不到府主派來要盡心輔佐她的允萬峰和允萬振這對兄弟居然會背叛她!”
聽他所言,悲怒交加。
“或許,是允家兄弟料定我不會背叛大小姐,他們先使計将我調出京師去緝拿亂匪,等到我歸來之時,還不知此事。當我要見大小姐時,卻被府主夫人瞿氏推說她感染風寒,在甯神靜養,将我拒之門外。直到後來允家兄弟酒後失言,說出内情,我才知道原來是紀立棠和公孫錦這兩個狗東西勾結成奸,居然用千兩黃金和兩招絕刀刀法讓他們設計陷害大小姐!”
允萬福兩眼已經布滿血絲,蓬頭垢面下那雙赤紅的眼睛令人望而生畏,整個人猶如索命的厲鬼,“大小姐醒來之後,恨不能活劈死紀立棠和公孫錦那兩個畜牲!公孫錦貪生怕死,居然帶着紀立棠躲到了主母瞿氏的後院。瞿夫人雖是小姐的生身母親,卻素來偏愛她那不成器的小兒子。紀立棠這狗賊慣會巧言令色,他跪在夫人面前哭得聲淚俱下,泣涕漣漣,花言巧語說什麼他是真心傾慕小姐,一念之差這才行此大錯,假意要以死謝罪。”
“當真使得一手好苦肉計!”
風劍心和洛清依聽他說起當時之事,心裡既是膽戰心驚又是悲憤交集,恨不能立時手刃紀立棠和公孫錦這兩隻禽獸!
她們忍着心底的憤怒與悲痛聽允萬福斷斷續續的說下去。原來禦刀府主公孫繇閉關不出,那瞿氏又是個寵兒如命的婦道人家,雖然知道女兒失節,小兒理虧,卻也不願女兒因此傷害兒子的性命。
公孫繁當時執刀打進後院,要殺公孫錦與紀立棠,她倒先讓人将快刀肖半城、雙刀嚴歸雲和霸刀允破千三位門主請來,聯手将她制住,軟禁在後院之中。
那紀立棠常年流連風月場所,慣會花言巧語讨女人歡心,在瞿氏面前裝出用情至深,悔不當初的模樣,又投其所好,常常送禮關懷,這時日一久,瞿氏真以為他是一時情難自禁,才會犯下過錯。再加上他承諾,願意作出任何補償。
瞿氏一想女兒年紀原本就大,如今還意外失貞,算是木已成舟,再要找其他良人匹配已然不易。這青寮和禦刀府也算是門當戶對,就有了索性将女兒嫁往北境聯姻的想法。
公孫繁性情貞烈,哪裡肯嫁給紀立棠這等小人?縱是瞿氏以貞節相挾,以名聲相誘,她仍是不為所動。直至大夫查出她身懷有孕,紀立棠又在衆人之前立下重誓,說此生一不休妻,二不納妾,更讓瞿夫人堅定将她嫁入紀家的想法。
公孫繁對瞿氏母子失望已極,料想中京再無容身之所,不得已才随紀立棠嫁往北境……
聽完允萬福道出事情的來龍去脈,風洛二人隻覺胸中一陣苦悶,心底怒火沉沉。此時不由想道,要是當初她們能同往中京,或許就能制止悲劇的發生,或是在當時助公孫繁一臂之力,也不至于讓她在母親胞弟的陷害下孤立無援……
但是,一切都隻是追悔莫及的癡想。
當時的風劍心被白鱗金蛟吞入腹中,帶往雲湖秘境,洛清依舊疾複發,自身難保,雁妃晚要将她帶回劍宗,舒綠喬則失陷在巫山,誰也不能預知公孫繁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