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籃裡是一壇桂花釀,若幹的元寶紙錢和香燭。公孫繁這是明顯要前往祭奠故人。
紀翎年紀太小,就連十六歲的玉案在公孫繁這裡都算是半大不大的女孩子,更不要說小龍王和紀雪笙這樣還未及笄的少女。
姚萱凝還有公務在身,因而來見故人的事情就落到公孫繁身上,而這也正是她的故人。
當聽到允萬福的死訊時,公孫繁是感到驚訝和意外的,不僅是驚訝他會在這裡死于非命,更意外的是,她原以為在京城時已經衆叛親離,沒想到這位素來不顯山、不露水到平凡無奇的允家二公子居然會因為她不惜和堂兄反目,即使跛折一足也忠誠的追随她到北境,暗中保護她的同時還調查搜集紀立棠的謀逆證據,甚至最後還因此慘死在九幽秘海的妖人之手。
這份忠義甚至讓公孫繁感到前所未有的沉重和苦悶,以緻愧悔難當。
允萬福早已叛出霸刀門,在這偌大北境無親無故,他的屍首在驗明正身之後本來是要在義莊停置三日後,無人認領屍身再由運屍人搬往城外亂墳崗丢棄的。
但因他是公孫繁的舊部,而公孫繁又是玄軍的咨議參軍,這樣算來,允萬福也算是玄軍的舊故部屬。秦照顔憫其忠義,由仵作驗屍之後,命人為他置一副薄棺,特許他入殓下葬在玄軍玉閣大營後山十裡外的英魂冢内。
曆來戰場征戰交鋒,一役伏屍萬具,流血千裡,為防疫病,負責打掃戰場的部隊出于時間和人力物力的考量,會選擇将敵我雙方的屍體分開堆砌。敵人的屍體或有他用,而己方的屍體則付之一炬。
當然,這其中也有因傷返送本營的将士,倘若不幸在營中死亡,則由家屬領走屍身安葬,若無人認領,則葬入玉閣後山的英魂冢。
英魂冢其實就是一片荒冢,入目皆是亂石堆砌的荒涼蕭索,荒墳連雲卻無陰森凄寒之感,置身其間,感受到的隻是浩然正氣。
公孫繁提着竹籃,找到一處新置的石墳,墳前立着一張木闆,潦草的刻着“允萬福”三字。
她神情凝重,單膝屈身,先将香燭祭香插在墳前,再取出火折點燃,然後取出她那壇桂花美酒,取出四隻杯子,依次排在允萬福的墓前。再揭去酒壇封口,将四隻瓷杯滿上。“這是我找的桂花釀,可惜不是你最愛的京城鹿兒坊的陳釀,但在這北境也算是難得的珍品。”
倒完酒,公孫繁屈起單腿,側坐在地上,拿起一杯酒,道:“這第一杯敬天,天生萬物,造化乾坤;”說罷,酒杯高舉,向天一撒。
再取過第二杯,“一杯敬地,地養萬民,恩澤四海。“第二杯酒恭恭敬敬的倒在墓前,放下,取過第三杯,“這一杯敬你,肝膽相照義長存,公孫繁受之有愧!”
第三杯澆在墓牌上,桂酒甜香,沁人心脾。
取過最後一杯,公孫繁望着酒杯的倒影,神色略顯苦澀寂寥,“這一杯敬我自己,生死茫茫意縱橫!”将杯中美酒一飲而盡,公孫繁望着這處墳冢,目光悠遠,神色緬懷,“允家三兄弟裡,老大的武功最高,老三最聰明機敏,就是你這個老二夾在中間不上不下,平平無奇……”話鋒一轉,苦道:“還記得那年中元宴時,你們三兄弟向我宣誓效忠,誓言會永遠忠誠于我,想不到,最後遵守諾言的人卻隻有你。”
公孫繁再斟滿兩杯桂花釀,左右執杯,站起身來,
“萬福之義,公孫繁銘感五内,也愧不敢當。今日你我共飲這杯酒,黃泉路上再等我一等,若有來生,再做生死兄弟。”
一杯酒散落黃泥,一杯酒仰天而盡,快意恩仇,意氣縱橫。
“是誰?”
倏然,公孫繁秀眉緊皺,轉頭望向右方。但見一襲黑色鬥篷赫然站在亂石之上,銳利陰冷的眼神俯視着她。
公孫繁心中暗駭,這人居然能夠神不知鬼不覺的接近到她三丈之内,悄無聲息的觀察她,而她竟還一無所覺,可見此人輕功身法極高,已到登峰造極的境界。
那道黑影見她發覺,立時猶如鬼魅,瞬息之間直向遠方疾馳而去,已經從公孫繁的視線裡漸漸消失。
如今禁關形格勢禁,公孫繁哪裡肯放?
當即運起禦刀府的不傳秘法——“驅夜蹑影”,迅速地向那道神秘黑影追去。公孫繁号稱“追魂”,在追風逐電上的造詣可謂獨步江湖,名傳海内。
兩道黑影在這亂石崗上縱橫起躍,疾影穿行如梭,眼見越追越近,神秘黑影迅速隐身進茫茫樹影之中,公孫繁緊随其後。
她原是京城督捕,緝兇捕盜不計其數,其中多的是狡詐奸惡之徒。這些人手段陰狠,毒計層出不窮,對付這般奸徒,她早已練就超絕的敏銳和非常的謹慎。
一進林中,立刻緩速慎步。她施展神通,眼觀六路,耳聽八方,走到林中,忽然樹頂一片陰影降落,耳聞落葉之聲,公孫繁擡頭仰望,同時雙掌向頭頂拍出,正與黑袍人一記勢大力沉的手刀相接。
這化掌為刀的功夫不容小視。掌風烈烈,如有劈山裂石之能,公孫繁急忙雙掌相迎。這記掌刀威力驚人,她雖運掌接住,卻覺腕骨酥麻,隐隐作痛,險些抵擋不住。
然而更讓她驚駭的是,此人出掌的路徑,攻擊的角度與收掌的招式居然與她公孫家的絕刀七式之一的“霧海星垂”如出一轍!
“這是……”
驚魂未定,神秘黑袍人再出一招,此人以臂為刀,以掌作刃,身體連續三次橫斬,向她欺身過來。勁風掀起氣浪,威力勢不可擋,迫得公孫繁一退再退,不敢直撄其鋒。
三次橫斬的威壓一次比一次更快更強,到最後忽然換掌出刀,直向公孫繁咽喉刺去。公孫繁心中更是大震,當即雙掌向上半空一拍,借力向後仰倒,堪堪躲過這緻命的一擊。
黑袍人單掌插進她身後的樹幹,随着咔嚓的一聲巨響,那顆碗口粗的樹木居然從中斷裂,可見這一掌的威力何等驚人。
公孫繁這回看得真切,失聲叫道:“驅夜破曉?你怎麼會使絕刀?”……
等公孫繁回到帥府,她神情異常凝重,顯得憂心忡忡。帥府的人親眼見她提着竹籃出府,隻道她是去祭拜故人,哀思緬懷舊友所緻。
回到東院之後,公孫繁若有心事的取出一匣寶盒。這裡是當年禦刀府陪嫁的嫁妝和她這些年的微薄積蓄。
當年她被親生兄弟陷害,不得已隻能遠嫁北境,嫁入紀府之後,她居住在英華閣内,從不允紀立棠這般小人踏進半步。
玉案甚是機敏聰明,她和紀翎從紀府出來之時就想到可能再也不會回去,因而将公孫繁收藏的寶盒帶出府外。
那盈柚雖然霸道,卻也不敢強闖英華閣,奪取少夫人的财物。公孫繁不止是紀立棠名義上的夫人,還是一名馳騁沙場的将軍,殺人飲血,所向披靡,盈柚這等欺軟怕硬的女人要說招惹公孫繁那是萬萬不敢的。也就是在公孫繁身陷囹圄之時,才敢壯着膽子欺辱英華閣那對無依無靠的小主仆。
公孫繁将小龍王叫進房内,把那匣寶盒交給她,拜托道:“你将此物交給你的師父,就說我這位姐姐沒用,請她替我好好照顧翎兒和笙兒還有阿愚她們。”
小龍王聽出她話裡的訣别之意,當即慌忙推拒,“公孫姨姨你這是什麼意思?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公孫繁淡笑,“沒什麼,隻是這次禁關之圍形勢極其兇險,天有不測風雲,我未雨綢缪而已。”
小龍王道:“不,我不能收您的東西,師父知道的話,她也不會允許我這樣做的。”
公孫繁道:“紀府雖名聲在外,實則刻薄寡恩,對翎兒和笙兒不好,他們不值得信任,我能托付的就隻有你師父她們。如今你師父不在這裡,我能拜托的人就隻有你。”
小龍王還待要推拒,公孫繁伸手輕撫她的腦袋,勸說道:“這樣吧,要是我這次能夠活着回來,你再将這寶盒交還予我,若是不能,你告訴你師父,讓她照顧好這些孩子,最好能隐居世外,讓她們平安喜樂的長大成人。”
蕭千花兀自猶疑,公孫繁莞爾,“你很喜歡笙兒?”
蕭千花驟聽她言,還沒反駁,臉頰已經下意識的染上一抹绯紅顔色,嬌豔欲滴。
公孫繁隻道她對紀雪笙是一見如故,惺惺相惜,心内歡喜,遂語重情深道:“這孩子的命很苦,她隻是還不習慣接受别人的好意,不善于去表達自己。但我看得出來,她不是讨厭你,隻是還不知道怎樣和你相處。若是往後她能成為你的小師妹,我希望你作為姐姐,能夠好好照顧她。小龍王,以後我就把笙兒交給你了……”
言語之間竟隐有托孤之意。
蕭千花心中愕然,還想再問她詳情,公孫繁已經将寶盒交到她手裡,婉轉的将她勸出去。
直到小龍王懷抱寶盒,怔怔的走出屋外,猶然恍惚失神着。公孫繁見她離去,臉上那股溫柔和善的神情也漸漸陰沉起來,她取過放置在案上那柄閃爍着漆黑血痕的長刀,緩緩拔刀出鞘。但見寒光凜冽,猶若一池秋水,刀鋒淬砺,銳能削鐵如泥。絕刀此時就猶如蟄伏而噬的兇獸,刀鋒出鞘之時,血濺七步,伏屍埋骨。
公孫家的絕刀是禦刀府五大名刀之首,也是正道武林英雄豪傑推崇備至的天下第一刀。其刀法霸道淩厲,銳不可擋,都說絕刀出鞘,能使風雲和鬼神變色,一刀斬去,石破天驚。
因此江湖詩雲:
驅夜逐風朔雨寒,鬼神莫問一刀斬。
左手的錦帕拭過絕刀的刀鋒,落在地上,錦帕一分為二。公孫繁以一種仿佛懷念,仿佛決斷的眼神凝視着絕刀,目光悠遠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