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聽到是二十年前的舊事,秦照顔立即在心裡将紀立棠和尤盛劃去,但那股不安的預感反而越發強烈起來。但聽定王道:“經此一役,雖然年紀相差,隸屬不同,我和他也是忘年之交。彼此之間雖無書信往來,也極少見面,卻還是以誠相待的至交好友。”
老狐狸刻意強調沒有和那位“小将”暗通往來,是以免橫生枝節,落人把柄。秦照顔斂着眉問道:“未知這位朋友是?”
定王爺饒有興味的望着她,眼神更是意味深長,然後輕輕扯動嘴角,像是陰狠的毒蛇亮出他緻命的毒牙,讓秦照顔不寒而栗,“他叫魯德,聽說是秦老元帥收養在身邊的孤兒,也是秦冠雄将軍的義弟……”
定王話音未落,知道和聽過這個名字的人心中俱震。秦照顔執杯的纖纖玉指稍稍捏緊,清亮的酒液從玉杯灑濺出來,沾濕她發白的指尖。一股莫名的寒意突然從心髒蔓延到四肢百骸,而後從腳底直沖天頂,讓她感到恐懼。
是的,久經沙場,縱橫北境的戰神夜羅刹居然會感到恐懼,這種恐懼比她初次不顧父親的軍令搶奪戰馬沖向戰場,瘋狂殺戮之後的恐懼還要深刻。
因為她在此刻終是明白,這位坐鎮遼城,權高位重的老邁王爺到底是為何而來……
她的身體不自覺的僵直,甚至連風劍心也察覺到她那種混亂不安的思緒和異常的神色,就更不要說姚萱凝和公孫繁,還有玄青玄秀這樣的心腹。
姚萱凝擔憂溫柔的目光望着她,卻不知道秦照顔緣何對魯德這樣忌憚。她們知道的不過是魯德勾結尤盛謀劃出一起刺殺秦照顔的詭計,而秦照顔卻沒有告訴她們,魯德已經知道或許足以撼動秦照顔在玄軍地位的秘密。
她并不戀棧兵權高位,甚至她還和秦沖約定過,一旦北境徹底安甯,拔除北域禍兇,她願意放棄權位和姚萱凝浪迹天涯。
但絕不是現在。
絕不能是在大敵當前,兵臨城下之時。
定王這老狐狸一定隐藏着更巨大,更可怕的圖謀!此刻,她極其後悔,沒有在魯德說出那個秘密時立刻将他當場格殺。她之所以留下魯德的性命,當然不可能是因為婦人之仁或是年幼時的叔侄情誼。馳騁北域,縱橫沙場的秦照顔若是這樣天真,她就不可能活到現在。
她會願意讓他活下來,隻是直覺告訴她魯德的身上必然隐藏着更重要的秘密,他一定擁有自己的主子,他的幕後一定還有更大的元兇。
她之所以不擔心魯德會向三部主理官員吐露那些秘密的原因,當然是因為他沒有證據,無論是那些她弑父奪權的流言,還是她和姚萱凝的關系,都隻不過是魯德推诿搪塞的瘋言瘋語,秦照顔甚至無需辯駁就能粉碎這些信口雌黃的無端臆測。
但是,如果魯德的背後是東方澤……
這一切都将會産生天翻地覆的後果。
“賢契啊,老夫能見一見我的那位朋友嗎?”
沒有人會在乎魯德與定王那段救命之恩的真實性,也沒人會在乎魯德是否是定王的朋友,而現在,定王需要見他,這就是事實。
秦照顔猶豫起來。北境的女戰神,殺伐決斷的夜羅刹居然會猶豫,這讓在場的人都感到不可思議。姚萱凝居然從她閃爍的眼神裡發現不安和彷徨,這樣的眼神明明從她馳騁戰場,蹈鋒飲血的那刻起就不該再存在在她的身上。
這樣的眼神甚至讓她想起,四年前的那天夜裡,在雪色的月光下,向她怯怯告白的少女。即使那時她的眼裡,也遠不如現在這樣的不安,甚至是恐懼……
“阿言……”姚萱凝甚至在輕聲呼喚她的小字,隐藏着溫柔和深情的聲音終于是喚回秦照顔的意識,她差點就忍不住擡眼去看她,确認她那些也許存在的,收斂的愛意。
但她倏然想起定王。
這老家夥是有備而來的,如果他早就知道魯德那些能讓她萬劫不複的秘密,那代表他本身也一定知道這個秘密。
知道,她喜歡萱娘的事實……
當她直面這樣的事實,當她重新确認這份喜歡的心情時,忽然發現那種巨大的認同感居然就此席卷充斥着她的心房,讓她産生至高的勇敢和無比的自信。
此刻,她所向披靡……
是啊,喜歡她絕對不是什麼羞恥的事情。就在今天,或許,這份心情終是可以,坦然的昭告世人。
狡猾的老狐狸眼見着秦照顔擡起臉來,目光幽沉的注視着他,那些瞬息浮動在她眼睛裡的迷惘和不安已經消散無形,她甚至還帶着笑,那種笑意無可捉摸到讓人厭惡的程度。
那是,從容自若,以至深不可測的強大。
到底發生了什麼?是什麼改變了她?是姚萱凝?還是風劍心?難道是到現在也沒有現身的秦沖嗎?
東方澤收斂起玩味的笑意,暗暗心悸,直到此刻,他總算将他先前認為不過徒有匹夫之勇的秦照顔視作他的對手,是繼秦沖之後,他真正的敵人!
秦照顔取過一杯酒,昂首飲盡,她的姿态優雅,肆意從容,“王爺此請,恕我難以從命。魯德身為溟關鎮守副将,居然勾結朝廷重犯尤盛,甚至與兇名昭著的殺手北部破軍合作,意圖刺殺本将,陰謀造反。本将懷疑他幕後還有主謀,此案事關北境安危和朝廷體制,如今這樁重案還在偵查審訊階段,若無三部許可,就連我也不能擅權私見朝廷重犯。”
這是暗指定王就是魯德幕後的主使,而且還給他扣上暗通款曲,擅用私權的罪名。
在場群豪和将士們悄悄望向定王爺的眼神已經異常詭異,沒想到定王氣定神閑,他微微颔首笑道:“也就是說,隻要得到三部允可,本王就能見到他了?”
按理說,還真是如此。
秦照顔心裡無端生出不祥的預感,還不待她首肯稱是,定王撫掌揚聲道:“既然如此,就請三位大人進來吧。”
掌聲落地,但見将府外有人高聲叫道:“晉城,州府刺史蒙濤大人,兵馬司司馬曹續大人,城防軍總府都尉謝運大人,求見定王爺,求見大将軍——”聽聞這聲呼喝,秦照顔等人心中俱是一凜,對那定王更是忌憚三分。
她們可不相信這三位大人是适逢其會或是聞訊趕來,顯然是有人向他們去函遞帖,将他們請到府上,而這人當然就是定王那隻老狐狸。居然連三部主官也請來,這定王爺分明就是有備而來的,這是一場謀劃已久的陰謀。
若是沒有猜錯的話,就連魯德也已經在府外待令聽宣。
但見府外出現三道深紅官服的人影,以州府刺史為首進來,兵馬司司馬其後,城防總都尉在末,三部主事長官走進将府,來到正廳。三位官員站定,先躬身執禮見過定王爺,再向秦照顔請安。
他們甚至不敢擡頭直視秦照顔的眼睛,當定王爺裝模作樣的與他們問候,當那老狐狸問起那位魯德的下落時,秦照顔若無其事的看着他們你來我往的表演,可笑的看着他們的暗通款曲,像是毒蛇張開的毒牙,像是堂而皇之的陷阱。
所以,當她見到魯德渾身血污,形容狼狽卻挺直身軀站在她面前時,她居然已經絲毫不感到驚訝。或者說,魯德才是定王爺詭計的最重要的一環,而如三部主官這樣的,其實都不過是些許點綴而已。
相反,當見到魯德踉跄着拖動那副殘軀走到正廳堂上時,感到驚異的人居然是定王。以他雖然老邁卻依舊毒辣的眼光,他完全可以看出魯德那身傷痕是真實的,絕無虛假的,他甚至可以清晰分辨出例如七星鞭,透骨釘之類殘忍的刑具的痕迹,以及三刀六洞,簽爪斷指的傷痕。
真讓人觸目驚心,不寒而栗。
他不由不對秦照顔另眼相看。他原以為這位相貌嬌美的女人該是優柔寡斷,該是充滿婦人之仁的,然而,她的狠厲還遠遠在定王爺的想象之上。
更讓他刮目相看的是魯德。原因極其簡單也極其艱難,能承受住這樣慘無人道的酷刑還能活着的人,這種可怕到讓人恐懼的意志怎麼能不使人驚歎甚至驚駭?
定王爺收回那些繁雜的思緒,表現出眼見故友受難而悲傷到老淚縱橫的模樣。秦照顔冷眼旁觀,仿佛事不關己的高居主位,放任那老狐狸在那裡展現出他高深的演技,甚至還成功的激起青寮群豪,或者說是莽夫們的無端義憤,以“鋤強扶弱,伸張正義”為己任的他們已經擅自将形容凄慘的魯德歸為忍辱負重的忠臣良将的範疇,而殘忍又濫用私刑的秦照顔顯然就是擁兵自重,獨斷專權的奸雄霸主。
這當中以柳氏最為迫不及待。落井下石的活計她幹起來可謂是駕輕就熟,不止污蔑秦照顔徇私枉法,縱容兇犯構陷忠良,甚至還順便狠狠的為她那“生死未蔔”的好大兒的遭遇感到心驚膽戰,涕泗橫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