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内普的身形一愣,大腦散開一片空白,雙腿已搶在意識前邁過去。
他的嘴唇發顫,手中的魔杖宛如有千斤的重量那樣牽着他向下。他再也支撐不住,趔趄地撲在女人的面前,想伸手去扶,卻又在半空頓住,最終隻能轉而扶穩臉上的面具,艱難擠出幾個弱不可聞的詞語:“别怕,我不會……我不會!”
“我……不是食死徒。”
說完,他的舌尖久久抵在上颚,後知後覺地感到喉嚨泛着濃苦。
跪坐在地上的女人瞪大雙眼,很快恢複為本來因病失焦的虛無狀态。空洞的黑眼珠迷茫地掃過眼前的男人,一寸寸滑向他微曲的黑發,嵌在黑發間沒有任何花紋的面具。他一身的黑袍略有破損,長袖裹至手腕,露出一小截白色的襯衫。
而襯衫的前方,他手中的魔杖,亦是同樣的漆黑。
女人更為驚訝,遲緩而顫抖地探出手,在空氣中摸索着,喃喃道:“你是個巫師……你的魔杖……”她似乎想要攥住他。
斯内普猛地低下頭,迅速将右手連同魔杖藏到背後。雖然,他覺得一向敏銳的艾琳一眼就能看出來,如果她能看得清楚的話。
艾琳的手指終于觸碰到他,指節輕輕合攏,抓住了他的左手。
他仿佛又變成了三十年前的那個孩子,在朝晨初醒時被母親牽着。
可是,這次母親的掌心是冷的,他從未想象過是這樣的冷。
不再是記憶中溫暖又帶有粗糙的熱度,而是幹枯的、消瘦的、冰冷的。宛如槁木,是大海被歲月抽幹水分以後的殘骸。
斯内普的眼眶發燙,胸口被撕開一個大洞,有呼呼的風不住地灌進來,吹散了經年累月壘砌的冷靜和自持。
他一直沒有告訴任何人,他最害怕的,是目睹失去。他實在無法做到眼睜睜看着母親的生命一日日消逝下去……為此,他那時候其實是“害怕”,而不是“不願”回到這裡。
畢竟,他轉過頭,看向被擊倒在廚房和餐廳連接處的托比亞·斯内普。就是他回來了,也不能做些什麼。艾琳——
艾琳不會讓他做什麼的,即使後來的他已擁有反抗的能力與勇氣。
這是他回到這個時間點的原因嗎?
為彌補他畢業後甚少回來的過錯?
他深吸一口氣,勉強壓緊情緒和顫抖的喉嚨,讓語氣聽着不像平時的自己:“是,我是個巫師……看來,您也是?”他頓了頓,吞下強烈的哽咽,咬着牙,嗓音像拉斷的弦:“萊恩哈特……是我的名字。……抱歉,我大概是被錯誤的移動魔法送到了這裡。”
“還起得來嗎?”他攙扶她站起,将她安置在破舊的沙發上,很快變出一塊幹淨的布塞到她的手裡,“您還好嗎?”他問,随即指了指托比亞:“這個男人,是您的丈夫?我以為是有人要傷害您才攻擊了他。我為我的自作主張道歉,也為擅自闖入您的家道歉,我這就離開。”
“萊恩哈特……萊恩哈特。”艾琳枯枝般的手捏緊布,也沒有擦臉,隻木然重複着這個名字,仿佛是聽見了什麼超出她認知的東西。
“萊恩哈特先生。”她叫住了正要離開的斯内普,呆呆地注視着,過了好一會兒,才回答之前的問題:“他……是我的丈夫。……謝謝你,謝謝。如果你不趕時間,請允許我以一壺茶道謝。”她說着,頭偏到廚房的方位。
“不必麻煩。”斯内普拒絕了這個會暴露身份的提議,用手勢示意她繼續安坐。他沉吟一陣,決定以一個陌生人的身份,向母親問出藏在心底很久的疑問:“他是您的丈夫,他總這麼粗暴嗎?您為什麼不反抗呢?”這竟然比他預想的要輕松許多。
“并不是一直……這樣。”艾琳輕輕地笑了笑,眼神恍惚又清澈,落到倒地昏睡的男人那側,“他曾在我最寂寞的時候施以援手,成為我唯一的依靠。但……人是會變的,尤其是過得不好的人。你明白的吧,萊恩哈特先生?”
又是這一套說辭,與母親寄給他的信中的話語,一模一樣。
——“即使你知道,這裡并非一直這樣,曾經我們也有過不少快樂的日子,隻是,為柴米油鹽發愁的生活,輕易能摧毀所有。”
斯内普沒有搭話,他的内心強硬地阻止他回答這個問題。母親守着一瞬的虛幻,已經太久了。事實上,他也并不是沒有嘗試過,但無論他如何努力,母親似乎總抱有某種奇怪的堅持。
如今走過半生,回想過來,也許有些人注定如此,放不下執念,放不下過去,更害怕重新開始——他無力也無法拯救的,太多了。
“我不該說這些,你不是來聽一個女人舊事的。”艾琳溫和的聲音打斷斯内普的思緒,她慢慢擡起頭,認真地凝望他的左手,問道:“你也有放不下的家人吧?”
“……有,如你所見,我結婚了。”斯内普誠實地說,略顯拘謹地站到壁爐的一側,“我并不趕時間。或者不如說,我仍對我為何被傳送到這裡抱有疑問。”
“你結婚了……”艾琳沉默片刻,輕咳兩聲,連忙拿起桌上的水杯抿了一口,輕如耳語地說:“那真是太好了……你的另一半,肯定也是一個跟你一樣熱心腸的人吧?”
斯内普一時無言,回過神來時,雙臂已緊緊絞在胸前。
“她是。”他說,“……熱心得近乎魯莽的格蘭芬多,跟我和你一樣,是黑頭發。”他不清楚怎麼會說出後半句,但回神時話已出口。
“是這樣啊……”艾琳倒是不覺得意外般點點頭,低不可聞地笑了聲,追問道:“你有孩子了嗎?”
斯内普愣了下,微微搖頭,低沉地說:“還沒有。”
“還沒有啊。但不用擔心,你會是個好父親的。”見斯内普的肩膀局促地動了動,艾琳忽而踉踉跄跄地站起身。這并不容易,長久的疾病壓垮了她的背脊,“至于你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或許……是因為我向梅林許的願望應驗了。”
“是什麼?”他幾乎不假思索地問,視線始終追蹤慢慢踱到書架邊的艾琳,生怕有什麼絆住她的腳步。
艾琳低歎了一口氣,從書架裡翻出了什麼東西,珍重地撫了撫,才遞向斯内普,“這是一封信,我想……寄給我的孩子。雖然不知道他還會不會願意讀信。”
這句話使斯内普的心中湧上一種朦朦胧胧的驚覺。他垂下眼,白色的嶄新信封上什麼都沒有,除了一個簡單的收信人名字——“緻我親愛的西弗勒斯”。
他沒有馬上伸手去接,略微僵硬地望向艾琳。
“抱歉,我沒解釋得更清楚些。”艾琳的眼裡閃過一瞬失落,補充似的慌忙解釋道:“我是想,寄給以後的他。我還記得寄送的咒語,隻是……我的魔杖早就不在了。你願意幫我嗎,萊恩哈特先生?”
原來如此。斯内普接過信,輕飄飄的信紙壓在他的手中。
“謝謝。”艾琳感激地微笑着,與斯内普對視。有那麼一瞬,斯内普覺得她是透過他的面具,看進了他深夜般的瞳眸,也在深深地看進他的靈魂。
斯内普不再抗拒,暫時擺脫了躊躇和酸楚,依照艾琳的指示施展咒語——寄給,未來的他,那個已經讀過信件内容的斯内普。也因此,他沒有詢問艾琳這封信要寄到的确切地址,艾琳像是察覺了什麼,亦沒有開口。
這樣就很好。他和母親之間,總會有一種心照不宣。
一陣冷風吹散了魔咒籠在信件的微光。斯内普側過頭,看見敞開的窗戶玻璃忽然沾上兩三滴水珠,而後是越來越多的雨線刻在上面,也灑進室内。艾琳掙紮地抓着椅子扶手起來,想要去關窗。斯内普舉起魔杖,用魔法替她完成了這個簡單的動作。
“真的,非常謝謝你。”艾琳說。
不久,天光陰暗,烏雲低懸,雨點猛猛地敲在窗棂上,鄰居家的枯樹被狂風拉扯得搖搖晃晃,忽隐忽現。
那原應是棵山楂樹,也不知道鄰居從哪裡弄來的。然而,斯内普盯着那棵被雨幕染成灰色的樹,怔住了。他不知道為何會莫名地想關注它,直到一個模糊的念頭倏然敲擊他的腦殼。
回憶的浪潮突然卷起,那裡也有一棵同樣的樹,他曾很多次在後面藏身。
斯内普蓦地轉向艾琳,急促地問:“今天是幾号?”
“五月十五,先生。”艾琳答道,“1980年。你是想到什麼嗎?”
“五月十五……”果然。他的聲音低了下去,喉嚨發緊,感覺他本人也如那棵樹一樣被雨絲消解了。他焦急地拿出懷表,與牆上的鐘表比對,一瞬間,心怦怦地墜到很遠。
“去吧,快去吧,别讓我耽誤你的時間。”艾琳讀懂他的遲疑,趕忙催促道,便要送他到門口,“我已很感謝你實現了我的願望。我相信,有其他人更需要你的幫助。”
“不……”
這遠遠不夠,斯内普舔了舔幹燥的唇,它在面具下抿了又抿。
他站在出口,回望母親深陷的眼窩,無數個念頭在這時劃過心頭。
他想問還有沒有什麼能做的,他能不能再陪她一會兒。他想告訴她,他從來沒有怨過她,他不會怨她,他會“原諒”她,即使他從不覺得她有什麼對不起自己的地方——反而,是他該對她說,對不起,對不起———
對不起,母親。
一直以來,最應站在你身邊的人,其實是我。
一直以來,不曾堅定地陪伴你,選擇視而不見、落荒而逃的,其實是我。
可他什麼都說不出來。
母親說得對,他會回到這個時間點,定不是沒有緣由。并不是為了陷入自怨自艾、懷緬過去而來的,仍有他必須去做的事,如果他的猜測無錯——如果它們都跟那封寄給未來的信一般的話。
未來,時間——“時間和預言本就有既定的路徑和法則。”
而人生,總是有突如其來的相見,也有突如其來的告别,甚至有時候沒能意識過來,便已是既定的永别。
“再見,先生。”
“再見,保重。”
有什麼東西在面具裡滑落下來,斯内普嘗到了鹹鹹的苦。
用力地擁抱母親,鼻尖嗅到她身上比眼淚更苦的藥味。
他最後看了一眼倚在門框揮手的女人,轉身走出了蜘蛛尾巷,再也沒有回頭。
……
夜晚如期而至,跟記憶裡的一樣,整個英國都在下雨。
也跟記憶裡的一樣,豬頭酒吧門外确有一棵不會開花的山楂樹,它擠在兩座磚房之間的過道裡,頑強地投下了一片濃陰,讓這裡成為絕佳的隐藏地點。從這裡望出去,恰好能目見所有前來酒吧的人,同時能瞥到二樓客房的一角。
隻是,他知道,當年今日,他并沒有像往常那樣躲在這底下。
雨和寒氣沾濕了斯内普的衣袍。他取下面具,施了一道混淆咒,又将衣袍加一層能掩住面容的高領,跟着絡繹不絕避雨的巫師一同鑽入酒館。
裡面是一如往常的烏煙瘴氣。形态各異的巫師與綁着繃帶的怪人在高談闊論,髒兮兮的繃帶半截搭在同樣髒污的椅旁。酒液的熏臭混雜油膩的肉味,地闆被顧客們鞋底的泥水蹭得污濁不堪,壁上的燭光如同蒼白到寂寥的煙火,無聲地睥睨他們。
斯内普在一個隐蔽的角落坐下,向極度不耐煩的阿不福思·鄧布利多要了一杯火焰威士忌。阿不福思氣沖沖地把酒杯擱到他的面前,回過身就圍到右邊的那桌,那裡的巫師在進行某種棋牌遊戲,正玩得起勁。
“要我說——”阿不福思半倚在桌邊,把幾個空杯扔回櫃台,掂起一塊擦桌的髒布,激動地咂了咂嘴:“你剛剛就該出那張牌,現在好了吧?”
“下一盤,下一盤!這年頭,誰不是靠運氣制勝?”對面的大胡子巫師不着急地晃了晃手裡的骰子,指着另一側臉隐在黑暗的巫師,大聲咕哝:“趕緊下注啊,哈羅德!今天非得跟你分個勝負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