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提自己是如何要挾住玄冥的時候,盡管極其細微,但鄭南槐還是看出姜殊穹面上那似有若無的憤懑之色,這叫他莫名其妙甚至覺得心頭火起,威脅是姜殊穹自己做的事,自己都沒能指着鼻子罵他卑鄙無恥,這個人反倒在心有不平什麼?
“大開眼界……玄冥居然會因為一個女修而投鼠忌器,甚至還反過來被那女人刺了一劍……怎麼聽都覺得荒誕……”
嘗幽話裡的震撼之意再明顯不過,隻見他扯動石床上玄冥的衣服,果然在心口處看到一處猙獰的劍痕,便看向姜殊穹:“你治的?”
“對。”姜殊穹硬邦邦地答道。
“不出我所料,在受了那女人一劍後,玄冥是不是就陷入了這樣的沉睡?”嘗幽語調輕快,更像又是在擠兌姜殊穹什麼。
聽出他語氣不對,姜殊穹瞥來一眼,“你怎麼知道的?”
見他這副樣子,嘗幽居然輕佻又輕蔑地笑了一聲:
“這一劍根本傷不到他如此地步,他之所以陷入沉睡,純粹是——”
“不想理你。”
地室内登時陷入一片死寂,鄭南槐倒是挺開心,姜殊穹屢次被嘗幽這樣直喇喇地下臉面,看得鄭南槐身心舒暢,同時也明白了燕北堂所說的‘玄冥不願配合姜殊穹’是怎麼個不配合法了。
許是已被嘗幽氣得麻木了,姜殊穹聞言隻是略沉了沉臉,随即淡淡回道:“那你要怎麼讓他又能理我呢?”
“讓他理你我是做不到了,”嘗幽笑吟吟地拍了拍玄冥的臉,“不過短暫地讓他醒過來進行一次推演還是可以的,這就要看你能準備得了多豐厚的推演媒介了……”
他後半句話隐在無言之中,但姜殊穹很顯然明白他的未竟之語,略沉思着點點頭:“我明白了。”
而鄭南槐也清楚,姜殊穹即将奉上的用來作為推演媒介的祭品是什麼——
化葉門上下數百盞命格。
隻是在這之後,眼前再度陷入一片虛無的黑暗,鄭南槐不免想起之前燕北堂同他提起推演一事時的情景。
大抵是燕北堂早已經曆過了初初得知此事時的驚詫悚然,在和他說起這件事時神色尚算平靜,但鄭南槐卻立刻想到——那些人之所以命格俱滅,其中也有自己的一筆,心下一事除了驚痛之餘,更有幾分愧疚難當的倉皇。
盡管燕北堂說過此事發生時鄭挽水應當還未分娩,可鄭南槐心裡仍是将這筆因果記在了自己身上,心中悲恸之餘更是對姜殊穹和嘗幽恨之入骨,正努力思考着方才那幾段記憶中是否有可以用來對付着一人一鬼的細節時眼前的視野再度亮起,他急忙擡眼看去,卻險些被眼前的景象驚得失語——
又是那座庑殿,隻不過這回殿内紅光大盛,将整片視野都映得猩紅,而光源正是地上那幅巨型的陣圖,陣圖中的每一道銘文都在發出陣陣刺眼詭谲的血紅靈光,陣圖中央正坐着一個神色癫狂的人——還有一縷正被那人吸入體内的邪祟殘影。
陣内邪風大作,将那陣中心的人卷得面目不清,此刻嘗幽竟也沒有催動罪業瞳,隻是靜靜站在陣外看着那道邪祟殘影被那個人徹底吞噬,鄭南槐略辨認了一瞬後才敢确定陣中那人就是姜殊穹,而那道殘影究竟是什麼他卻沒能看出,但隻是眼前這幕就已足夠駭人,姜殊穹是在吞噬一隻邪祟嗎?
可一個活人如何能将邪祟吞下?不會被其鬼氣影響迷失神智或是爆體而亡嗎?
這個念頭才剛升起,最後一縷殘影也被吞食入腹,下一瞬陣中的姜殊穹就猛地噴出了一口鮮血,紅光之中鄭南槐依稀能看到他衣領下迅速蔓延出一道道猙獰的血痕,那些粗大的血痕伴随着一簇簇細小的血花崩裂炸開,不多時姜殊穹身上的衣服就已被浸濕了一片,可見衣物底下渾身上下都有這樣的情況發生。
與此同時鄭南槐也聽到了陣中傳來的姜殊穹控制不住的哀嚎,原先其盤腿而坐的姿勢再也維持不住摔到地上,似乎直到此時姜殊穹才發現嘗幽的存在:
“滾出去!”
一聲嘶吼從他淋滿鮮血的唇齒間迸出,可嘗幽卻反而朝着姜殊穹走了過去。
陣法的紅光已開始逐漸衰退,嘗幽如入無人之境,步履輕盈地走到了已跪趴在地上渾身是血的姜殊穹跟前,視線将對方的慘狀盡收眼底,半晌才擡腳用靴尖挑起姜殊穹的下颌,離得近了,鄭南槐才發覺姜殊穹渾身都在劇烈地抽搐,那些血痕仍在持續不斷地爆裂開來,這一小片地方幾要被他的鮮血染得紅透。
紅光幽微,映得姜殊穹滿是血痕的臉晦澀不清,隻看得見那雙倒映出細微幽光的眼睛,那眼睛裡也滿是血液,看着姜殊穹更像一隻從地獄爬出來的惡鬼。
嘗幽略略低頭,語調帶着不加掩飾的愉悅:“求我,我就保住你這條命。”
有幾次因着劇痛帶來的抽搐讓姜殊穹的下巴将将要從嘗幽靴尖滑落,但嘗幽一動腳踝,将其穩穩勾在靴面上,鄭南槐看着姜殊穹眼中那兩點幽光一錯未錯地對上嘗幽的雙眼,不知為何覺得後脊有些發涼。
“……求,求你……”
一隻顫抖着的血手攀上嘗幽小腿,夾雜着姜殊穹低啞的聲音,鄭南槐聽見嘗幽低低的笑聲響起在漸漸陷入黑暗的殿宇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