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兩金于昏迷中醒來,眼前一片漆黑,手腳被縛,動彈不得。鼻間有淡淡的沙泥與稻草的味道,大概是在一個倉庫。
他是偷偷出來的,不知昏迷多長時間,不覺此刻白天黑夜。
一聲巨響,打鬥聲陡然清晰,兵器交接,發出令人戰栗的撞擊。血液擦着白兩金的臉頰而過,也像溫熱的利刃。
随着最後一擊的結束,在這狹窄的空間中終于角逐出了勝者,正一步步走向白兩金。
腳步沉重,左右不一。
空中的血腥仿佛化作實體,可其中夾雜的一股淡淡的龍眼果香使他不退反進,往前直起身體。
手起刀落,白兩金瞬得自由,眯着的眼睛努力适應光,邊粹祝拄着已經卷刃的刀半跪于前,臉已木然,遍布深淺不一的血痕,眼睛中有一層灰蒙蒙的薄膜,像是一對剝開卻壞了的荔枝。
白兩金站起來扶着他的下巴,從懷中拿出一個瓷瓶頂着他的嘴,擡高瓶身,流入藥液後扶着他的頭上仰。
邊粹祝眼中的薄膜逐漸化作灰色的眼淚落下,流過白兩金的手。眼前逐漸清晰的白兩金低着頭,眼中情緒交雜。垂下來的頭發打結了,血凝在上面,總是遮掩得很好的傷疤猙獰不堪地裸露着。
濃霧散去,是了然一切的清明,邊粹祝仰着頭,茫然而問:“你怎麼會有解藥呢?”
白兩金捧着他的臉,神色複雜,眼帶哀傷:“對不起。”
邊粹祝哈了一聲,滿是不可置信:“你想我死?那個拿傘的說,我還不信,原來真的是你。為什麼?”
白兩金抿嘴,又重複了一遍對不起。
邊粹祝猛地站起來,揪着白兩金的衣領,壓着人一步一步往後退,直頂在牆上,大聲吼道:“說!為什麼?為什麼下毒又為什麼救我?你在耍着我玩?樂見我痛苦。”
白兩金憋了半天,臉已通紅:“不是。”
邊粹祝使力将人往牆上一掼後松開,轉身就往外走,向着縣衙的方向,雙腿卻像是灌了鉛,沉重又不受控制。
不一會兒,白兩金從倉庫之中追到他身邊急道:“請你,求你不要跟任何人說。”
邊粹祝眼前又開始模糊,可腳步卻不停:“你不仁,我卻有義。我要說,有人和三巷教狗咬狗,叫陳英風小心。”
待邊粹祝出去,白兩金知他生氣,本想等一會兒再出去遠遠地跟着,那一瓶藥,不知能管到幾時。可在瞧見地上的屍體時,白兩金瞳孔驟然一縮,屍體的胸前一縷夾着金絲的紅穗,紅穗抽出赫然帶出一枚刻金令牌,上燙“衛”之一字。
說出此話那邊粹祝自然也是瞧見,卻不知這是何勢力,可若是叫陳英風知曉,在那高位之人便更加四面楚歌。
白兩金道:“這是關乎天下蒼生之大事,官員腐敗,反教重燃……”
邊粹祝不耐煩,拖腿快走了兩步,大聲打斷:“聽不懂!”
白兩金追上他,道:“總之不要讓任何人知道。”
“那你殺了我吧。”邊粹祝喉頭一梗,生生将湧上來的血又咽下,“畢竟我知道。正好也能保護你的天下蒼生。”
“不。”
黑暗又聚攏而來,光點被驅逐出他的眼睛,腿腳也似抽了骨頭般軟倒于地,他能感受到白兩金來扶他,心中憤懑之極,将人推開,怒而于空中揮打,耳邊傳來白兩金的聲音:“你打吧,我已經習慣了。”
邊粹祝忽然停了,他看不見,隻能大概将頭轉向聲音,唇邊的瓷瓶中倒出液體,他反而閉緊了嘴,積攢在縫中的液體流下幾滴便停了,他道:“你裝什麼可憐?”
邊粹祝推開人,跌跌撞撞地在樹林中走,無法避開任何一處障礙,被樹根絆倒,整個人摔在地上又被扶起,他一動不動,眼睛一眨不眨地向上望,面無表情的臉上眼淚控制不住地流出,一顆一顆晶瑩剔透,再開口已是心如死灰:“給我個痛快。要不就走。”
“我會治好你。”白兩金用袖子輕輕将淚痕拭去。
邊粹祝自嘲地發笑,笑聲一如枯水般幹澀,淚水漸漸變紅,灰在眨眼之間加深,他已用盡力氣,空殼就隻剩下破罐破摔的路可走,一松懈便不知不覺睡去了。
待他醒來,眼前倒不是一片烏黑,卻似一股瘴氣毒霧般蒙在眼中,渾不見物。
一陣腳步由遠及近,邊粹祝戒備起來,他的手被握住,有什麼東西,被放在了手心。
“你怎麼樣?吃點東西吧。”
邊粹祝卻像被燙到一般猛地扔掉。
白兩金不氣不惱,甚至沒有意外,走過去将果子又撿起來,放在邊粹祝的手心,仿佛這種事他已經做過無數遍了。
“我們離開,陳英風不知道,他都會更安全。”白兩金試探着說,“也可以回你的家鄉。”
“你也想毒他們?”邊粹祝哂笑,“他們可都與你無關啊。”
“我不是。”
邊粹祝一手捂住耳朵,一手扶着粗糙的枝幹要站起來,白兩金扶他,往他手中塞了一個棍子,道:“你想走,就用這個,不想走,我背你。”
邊粹祝停下來,捂着耳朵的手放下,一朵花自耳間被帶下來,盡管他看不見,卻仍保持着看手心的動作,他問:“這是什麼?”
“花。我想你喜歡打扮。”
“我又看不見。”邊粹祝輕輕地摸着花瓣,又摸自己的臉,自己的頭發。睡前他還一身血污,粘膩不堪,盡管不是他自己的血,但現在臉是光滑的,頭發是整齊的。
“啼眼露,我能解。”白兩金道,“隻是現在缺少藥材。”
邊粹祝手托着花,問:“什麼顔色的?”
“黃色,菊花。”
邊粹祝将花放在鼻子前聞,隻有一點點淡淡的味道,他将拐棍伸到前面,左右掃了兩下,碰到白兩金後,又捅捅他,示意拉着他走。
幕天席地,飲露食木,在邊粹祝之境已無了日夜之變化,餓了便吃,困了便睡,既無方向,也無目的。
白兩金卻在日複一日中越發焦急,邊粹祝幾次調侃,難得見你這模樣,隻可惜看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