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英風此刻真希望妻子能在身邊,再提一句将人接走的話。
“怎麼不會!”邊粹祝駁他,又對紅銅盤說道,“我是想來湊湊熱鬧,不想自己成了熱鬧,還是被迫的。難怪你不願意出去,這都什麼人啊,長得人模狗樣,實則都是狗爹養的。”
陳英風的頭腦中的旋風戛然而止,問道:“你既是縣衙中人,又能打掃屍體,給全屍體面,為何他們這般對你?”
比起其他鎮子來,不友好到奇怪。
紅銅盤張口,聲音發澀:“我怎麼知道。”
在場的兩人都聽出來,他不願意說。
陳英風打着哈哈道:“沒關系,我會叫他們再不敢随意欺侮你。”
邊粹祝打了個呵欠:“我累了,沒力氣了,想回去休息。”
告别陳英風,兩人像來時一般一前一後往回走,沉默着回到家中,邊粹祝回來直奔床,和衣躺下,随意拽過被子搭在身上,沒一刻鼻息平穩,睡着了。
紅銅盤先将五盤供果整齊地碼在神位中間,随後将供桌下的一壇酒拿出來放在神位旁的靈位前。
點燃了桌面兩角的兩根紅燭,供上長香三支後,跪倒在地,拜了三拜,維持着跪姿低着頭,仿佛被罰在此認錯一般。
低着的眼神落在自己灰撲撲的衣衫上,那将裡面的紅色遮了個嚴嚴實實的衣衫,此刻他又在想。
為什麼給自己起小名叫紅銅盤,為什麼不叫灰銅盤?
他仰頭,盯着靈位上“先師烏子鳴之位”的字樣,一下一下解開腰帶将外頭的灰衣服脫了,露出裡面的紅衣服來。
在沉寂的小屋之中,在蠟燭的映照之下,紅衣顯出森森寒意,如同粘稠的血一般。
他撈着灰衣,站起身來,走到屋中床前,敲醒了邊粹祝。分外焦急的語氣,似乎有一年的活兒要幹。
酉時三刻,邊粹祝迷迷瞪瞪地跟着他走出屋子,酉時四刻,手中被塞了一把菜刀剁菜,戌時一刻剛過手裡被換成了筷子攪餡,戌時兩刻兩人坐在桌前,邊粹祝的手裡被塞了一個碗,是飯,亥時一到,邊粹祝要做的是,将面團揪成一個個小面團。
這是在包餃子。
邊粹祝明白過來在心中數數以此來消磨時間,可數着數着就會走神,要張口和紅銅盤說話也容易,可單靠他的感覺,紅銅盤是不想說話的。
不知不覺間,他歎了一口氣。
對面紅銅盤擀面的聲音戛然而止,他問:“你不想做了?”
“啊?”邊粹祝沒想到他會張口,一時之間還有點反應不及,“沒有啊。”
“你歎氣為什麼?”
“你感覺好像不高興,我無聊,想和你說話,又擔心你煩。”邊粹祝如實相告。
“你想說什麼?”
“你這麼說,我突然還想不到什麼。嗯,還剩多少?什麼時候能包完?”
“快了,你……”紅銅盤的聲音聽起來依舊怏怏不樂,“你要是累了就休息一下吧。”
“那倒不是。你為什麼還不高興呢?”邊粹祝眉毛微蹙,也沾上了憂郁一般,顯出幾分楚楚可憐來。
“沒什麼可高興的罷了。”
“有我在,還能讓你不高興?”邊粹祝出口竟然有種不服氣,将手中的面團一摔,摸着桌子走,“不可以!不包了,咱們去做煙花。”
紅銅盤躲他尚有一堆面粉的手,嘴角是笑的,話卻是冷的:“沒錢買火藥,做不了。你别炸了我的家。”
邊粹祝道:“怎麼可能?我閉着眼也能做。”
“說話吧!說話。”紅銅盤不願意在桌邊接着你追我躲,妥協道,“我給你講講為什麼我這麼不受萬坡鎮人待見。”
聽到此話,邊粹祝果然駐足。
“這都是因為我的好師父烏子鳴是個不折不扣的混蛋、小偷、地痞、流氓。自打我記事起,他就在縣衙做仵作,俸祿足夠他活着,可他還是要各處做案,小偷小摸是家常便飯,可他偏偏技藝不精每隔一段時間就會被人抓住打。
狗改不了吃屎,被打到血肉模糊下次也要接着這麼做。萬坡鎮沒有一個人不讨厭他。連帶着也讨厭繼承了他技藝的我。哈哈,是啊,那他為什麼還能在縣衙供職到我接手呢?我也很想知道。”
在此方面邊粹祝比之幸運之極,手裡又掐起面團,幹巴巴地說道:“至少,現在他不在了。”
“可是他的影響還在。改變不了,隻能忍受。”紅銅盤狀似釋懷地笑了一下。
“不對,不在了就是什麼都不在了,現在是任我們改變的時候。”邊粹祝揪出的面團被他兇巴巴地扔在案闆上,“他生前叫你做的,你現在偏不做,不叫你做的,你就非去試試,誰能管你?他難道還能變成鬼來找你?”
話音一落,一股冷風從腳下穿過,燭火煽動着要熄不熄。
邊粹祝立刻害怕,才想起已經是夜晚了,頓時心虛起來,對周圍的風吹草動也格外敏感。
紅銅盤笑了出來,起身收拾東西,邊粹祝聞聲而動,也跟着站起來,亦步亦趨地跟着人走。
直到紅銅盤停下來,倚在床邊看着窗外,邊粹祝也跟着擠在旁邊。
外面又下起雪來,發出嗚嗚的聲音,隻是落下來,有什麼可哭的。
紅銅盤極其沉着地張口,仿佛在做一個和他無關的決定:“過了十五我就去請辭,出發去你家,治你同門。”
“你是第一個願意的。”
“不說我也知道,不然你也不會問我。”
邊粹祝忽然道:“我真想看看你。”
紅銅盤心咚咚直跳,拉起邊粹祝的手,牽起一根手指點在自己的臉上,從眼角到鼻梁,從鼻翼到嘴角。
“這兒,這兒,還有這兒,我最大的特點是這幾個地方有痣。”
在紅銅盤的牽引下,邊粹祝的食指不經意間劃過嘴唇,在左右唇角分别點了一下。
邊粹祝笑,伸出拇指,掐了他的臉頰一下,道:“是這兒嗎?笑一笑。長在酒窩裡的一對痣,真醉人啊。”
邊粹祝輕輕往前按了一下,收回手來環在自己膝頭,歪頭看着紅銅盤,燭光在他灰蒙的眼睛中留下光影,像是重新煥發了神彩一般。
紅銅盤一瞬間,有種他恢複了的錯覺,而那眼中真的有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