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帖子的五日之後，一行四人并丫鬟婆子乘上去莊子的馬車。
張想發自然是随沈玳玳一乘，早早地等在張家門口，馬車一停下，就跳上去快言快語道：“秃頂不去莊子上了，我娘舍不得它。聽說奚大姑娘離開奚家了，沈二姑娘你也退婚了，這事一件趕着一件的，是該好好歇歇……”
沈玳玳正閉目養神，聞言眼睛都沒睜，沒聽見似的。
張想發凝目瞧她，見這人又消瘦不少，呼吸微弱得随時都要散開，眼下是脂粉遮不住的烏青。自己坐她對面，說是體壯如牛也不算誇張的。
“……沈二姑娘？沈二姑娘？沈二姑娘！”
張想發連叫幾聲，都不見沈玳玳應答，不由地看向迩黛。迩黛垂首不敢多嘴，默默端上一杯茶，隻說姑娘沒甚事。
既知沈玳玳沒事，又想起現在自己面前的沈玳玳已經是沒有婚約一身輕的沈玳玳，張想發頓時我心飛揚，不再亂想，叽裡咕噜說各種閑話。正說着自己娘每天半夜偷偷起來摸秃頂，突然一個急停，張想發差點撲到沈玳玳身上。
一旁的迩藍眼疾手快搶走茶盞，猛松口氣。
張想發尴尬收回約莫是按上了沈玳玳大腿的手，惱怒地大聲道：“這車把式會不會開——會不會駕車啊！”
“張姑娘，實在對不住，突然竄出來個人！”車把式耳力還不錯。
“誰那麼不長眼！懂不懂紅燈停綠燈行啊？”張想發立刻轉移攻擊對象。
沈玳玳也不懂，但她幾乎沒聽見，耳邊已經充斥了神明的車轱辘話。她擡手按上自己額頭的穴位：“奚瀾竹。”
“什麼？”
張想發的腦子還飄飄忽忽想着剛才那一按，暗自擔憂自己會不會把沈玳玳的腿給按瘸了，乍一從沈玳玳口中聽見男主的名字，那是吓了一大跳，無數個套路劇情從腦海裡飄過，幸好很快便聽見前頭那馬車上，奚檀蘿的聲音：“好狗不擋道。”
而後就是一道做得忍辱負重百轉千回的男聲：“檀蘿，無論出什麼事，無論我會是什麼身份，你都永遠是我的妹妹！”
“我看你是狗掀門簾嘴上功夫，□□腚上插雞毛不是個好鳥。”
張想發聽得一愣一愣的，深感自己筆下角色的文化水平有點遠超自己了，這真是她能寫出來的？她不禁撩開簾子探出頭去看，前面馬車上的奚檀蘿幾乎半個身子都伸了出來，一手拿了本書，另一隻手對着前面攔路的人指指點點。
前頭的聲音還在繼續：“檀蘿，雖然你燒了後院，對長輩不敬，還排擠親妹妹，但我永遠是你哥哥！”
奚檀蘿半點不被激怒，堅定展示學習成果，一聽這話，立即開始嘩嘩嘩地翻書。忽而一頓，似是有人對她說了什麼，她停了亂翻的動作，一下子就翻到了某一頁：“你老公豬吃鐵餅，好硬的嘴，屎殼郎爬到牛頭上，算什麼東西。”
張想發更加震驚。想當年奚檀蘿也是數一數二的不學無術代表，不過是沈玳玳這個典範太耀眼，遮蓋了她的真實水準。沒想到奚檀蘿都發奮圖強起來了，現在正經曆的是劇情的一部分，還是已經脫離了劇情？
她剛放下簾子想和沈玳玳探讨探讨如今誰才是京城第一草包的嚴肅問題，就看見沈玳玳閉着眼，左手肘抵上車壁，一下一下地輕點太陽穴，似在遵循某個她聽不見的節拍，右手則搭在腿上，好像正是她剛才碰過的……
外面的聲音像是全都突然消失，張想發恍惚得聽不見一切聲響。
巧合而已，巧合而已。張想發勉力收回目光，哆哆嗦嗦想喝口茶緩一緩，手伸出去還沒碰到茶盞，馬車突然快跑起來，本就傾着身子的張想發不受控制地往前沖，隻能看見迩藍以順雷不及掩耳之勢掃刮走桌闆上的茶水……
尖叫聲卡在張想發的喉嚨口。
沈玳玳已睜了眼，恰恰和她對視着。
張想發能清晰看見沈玳玳微垂的睫毛，掩得眼前這人的眼睛不顯往日的冷冽，隻是臉色怎的那樣慘白？雙唇緊抿，像在壓抑什麼疼痛。沈玳玳微一垂眼，張想發順着她的目光，看見她垂順的長裙，和自己的手……
“抱歉抱歉！真的抱歉！我真不是有意的！”
張想發飛速收回按在沈玳玳腿上的手。
這回是左腿。
她真的沒有半點别的意思！這就是完全的！徹頭徹尾的！毫無争議的！意！外！哪怕沈玳玳對她提起控訴，迩藍迩黛作有偏差的證言，她也不會改變自己的證詞！
況且她沒有武力在身，也沒太大力氣，上回連掰開沈玳玳都做不到，怎麼可能——為什麼沈玳玳看上去真有些難受？額角都有汗了，還按着腿，她剛剛當真用了很大的力氣？
張想發緊張得手指都蜷緊了，張口想道歉，想說些好話，真說出口的卻是一遍又遍的“抱歉”。沈玳玳聽厭了，冷冷掃她一眼，張想發頓時噤聲，卻又受不住這車内凝滞的氣氛，憑着本能說些自己也記不得的話。
馬車走了大半日，張想發就說了大半日。别說是張想發自己口幹舌燥，馬車停下時，迩藍和迩黛都松了口氣，起身要扶自家姑娘下去。
她們二人才動身，竟就被張想發搶了先。張想發急着要改變自己在沈玳玳心中的肮髒形象，分外殷勤地上前去扶。
她剛要搭上沈玳玳的手了，腳下的木闆忽然猛一抖動。
完了。
張想發腦子裡隻剩下這兩個字。
馬不知因何緣由又突然往前跑了幾步，車内幾人猝不及防，頓時東倒西歪。而張想發，不出所料再一次……
馬停了，張想發趕忙低頭一看，還好還好，這次不是腿了，這次是……
她的整個手掌心都覆在沈玳玳的手背上。
張想發神情一滞，剛要道歉，卻感到一股力量，直接掀翻了她的手。沈玳玳一言不發，便跳下馬車，頭也不回地往前走。那從背後都能看出來的隐隐怒火，顯然是氣極了。
完了。
這下是真完了。
沈玳玳真的生氣了。
而遭張想發用絕望的眼神久久注視的沈玳玳，已分不清人影樹影，辨不出正路歧路，直直地往前走。
二圩，又，卅七。
這是張姑娘說到“奚縷珠”的次數。
莊子上管事的周嬸子早就在裡牆門候着了，見二姑娘這般唬人的架勢，不敢怠慢，将人引過穿堂，在後客堂停下。周嬸子留了女兒在堂内伺候，自己又去前面迎張想發幾個。
周嬸子的女兒略長沈玳玳些，應是得了周嬸子教導，行事很是規矩。她低頭不去看滿臉陰沉的二姑娘：“奴婢甄海獻給二姑娘請安。”
甄海獻沒在主子跟前伺候過，用的還是自己的名字。行禮的姿勢維持了良久，她都沒聽見二姑娘讓她起來的聲音，心裡緊了緊，想着自己是犯了什麼忌諱，剛才是不是應該求二姑娘賜名的。
娘給她講過的大宅秘事正在腦子裡前仆後繼地上演，自己的衣袖忽然動了，甄海獻擡頭一看，是二姑娘身邊的丫鬟在叫她出去。
甄海獻呼了口氣，這一關算是過了。她和那兩位丫鬟候在堂門前，見她們還算平和，便大着膽子湊上去，給那倆丫鬟各自塞了對耳環：“二位姐姐……”
後客堂内漸漸靜了。
沈玳玳腦子裡的聲音在偌大的後客堂裡來回地闖，她反倒是不大在意了，聽得多了便已習慣，剛才失态也隻是因為張姑娘提了太多次的“奚縷珠”，她腦子裡堆疊了太多的雜音，一時沒個發洩的出口，這才……
這才把張姑娘推開了。
沈玳玳後知後覺，她剛剛把張姑娘推開了。
冷了一路的臉頃刻崩塌。
來莊子是她希望的，給張姑娘的請帖也是她下的，但張姑娘一路想跟她說話，她都不曾搭理人家，臨到了莊子上，更是把客人撂在門口，把張姑娘推開，自己進來……
她不敢想象奚大姑娘和白四姑娘會如何看她，張姑娘又會如何看她？
上一回若不是有張姑娘在，她早就得背上不敬大公主的罪名，自己說不準還會對奚縷珠做出更過分的舉動，張姑娘早就救了她一命。待自己的救命恩人這般高高在上的做派，張姑娘大抵要後悔救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