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從關押亞妮的地下室離開,利威爾一推開休息室,便看到自他離開後再回來,詩織還是那副垂頭模樣,像一尊擺在沙發上的雕像,連一個姿勢都沒動過。
「關于你擅離職守的懲處就留到之後再一并算,現在沒有人有閑工夫照顧你的情緒。」
介于外頭情況實在太過詭異,女巨人變成一塊硬梆梆水晶,牆壁裡甚至都可能塞滿了巨人……諸如此類的事态,已經夠讓利威爾煩躁不快了,現在竟又多了這蠢貨來添亂。
「你現在是連個屁都不打算放嗎?」利威爾神情煩悶。
任由利威爾說什麼,緊握着雙手,始終垂着臉的詩織,依然不做聲。
他知道利威爾對于部下,對于同伴有多麼重視……
要是利威爾一旦知曉,他是個隻為了自己活命,不惜殘害數年來生死與共的同伴……這個人該對他有多失望,他甚至能夠想像,利威爾會用怎樣的表情望向自己。
「算了……」
望着利威爾驟然起身離開的身影,這一瞬間,那身影彷佛跟腦海中因厭惡離他而去的想像重疊……
利威爾停下腳步,怔看着詩織突然扯住他衣服的舉動。
發絲狼狽且淩亂的複于面前,露出底下一雙驚愕的黑眸,蒼涼的目光,正朝他流露出難以言說的央求……他從沒有看過詩織如此脆弱,如此露骨地表現出自己軟弱的一面。
垂放身側的手微微動了動,将情緒藏于平靜面色之下的利威爾,轉過身,正眼看向詩織。
「還以為你要消極到什麼時候,這不是能正常動嗎?」
他不認識以前的詩織,單單從埃爾文的口述,以及不久前那男人所言判斷,他清楚詩織除了他知道的那些外,還有一段深藏在内心深處不願為人知曉的過往。
無論那些刻意隐藏起來的真相究竟是什麼都好,也根本都無所謂。
他隻知道,人的本質是不會變的。
不管是之前他在地下街見到的那個殘暴少年,還是現如今老是圍繞在他身邊總笑得傻裡傻氣的愚蠢家夥,不論用怎樣的面貌示人,眼前這個人,依然是那個心思單純,為了别人……可以全然不顧自己的蠢貨。
當詩織遽然回過神,連忙松開扯住衣袖的手時,利威爾卻反握住他的手腕。那不輕不重的力道與手心的溫度,沿着腕上皮膚蔓延而開,恍惚之間,替他帶來了一股若有似無的踏實感。
詩織愣愣地看向利威爾。
「你不想讓人知道的事情沒有人會逼你,當然我沒有多馀時間也沒興趣聽你說那些又臭又長的無聊往事,不管剛才到底聽到了什麼,那又怎樣?」
「你這家夥是怎樣的人我清楚得很,不需要透過别人的嘴,我自有判斷能力,所以……」
利威爾将手松開,改以一個擡手,直接掀翻起詩織臉前的淩亂頭發,在他露出不明所以的傻愣表情時,又朝他腦門重重拍了一下。
「把你這副像被抛棄的鬼樣子收回去,難看死了,你這家夥隻适合原本那張蠢臉。還有,我隻是要去拿茶葉,蠢貨。」
聽起來像漠不關心,也不怎麼好聽的嫌麻煩話語,像往常一樣别無二緻,先前被按捺不住的焦急占據心扉的詩織,霎時冷靜了下來,望着利威爾那雙筆直而來的注視許久。
在今天之前,他一直以為時過境遷,很多沒再想起過的往事,已經可以在藍天之下肆意的遺忘它,可自瞧見那姓氏,以及剛才那男人……他曾經的同伴出現後,他才發現,那些事情始終都沒有忘懷過。
血泊之中,那一張張悲憤且憎恨的猙獰臉孔。
它們仍是曆曆在目。
原來,他心底的某個部分,一直都還活在黑暗裡,那片天,始終都沒有亮過,而他不過隻是一隻,以為身處在藍天之下便誤認擁有了自由,差點就忘了……自己注定隻能是永遠藏身于陰暗角落的可悲鼠類。
可,那又如何?
看着那雙始終沒有離開,總是專注凝視着他的灰藍色眼眸,那個在他陰暗的心底深處,微微存在的那一線天光。
縱然一輩子背負着愧疚難安的苦痛度日,為了這些年來截然不同的平靜日子,與此時此刻的這一瞬,他不後悔那一夜的所作所為,就算讓他再選擇一次,他還是會動手殺了他們逃離那裡……
并且,抵達這裡。
「利威爾兵長!」
利威爾瞥眼外頭的叫喚聲,「什麼事?」
「埃爾文團長讓您過去一趟!」
「知道了。」利威爾應聲,他掃了眼詩織,見臉色沒有再慘白得像個死人,總算好了些。他沉聲道,「沒我的命令你哪都不準去,乖乖待在這,聽到沒?」
詩織點頭。
利威爾前腳剛走不久,又一道敲門聲響起,早有預料的詩織上前開門,一名調查兵站在門外,正捧着他的裝備。
「前輩,您的立體機動裝置,瓦斯跟刀刃都補充好了。」士兵将裝備放置地面,并從口袋掏出一張紙遞出,「還有埃爾文團長留給您的字條。」
「好,謝謝。」
門闆重新關上後,詩織開始穿戴起裝備,并回想起前天從牆外任務回來後,他被埃爾文叫去辦公室的當晚……
「讓我潛進王都?」
整間辦公室隻有他們兩人,阿爾敏、三笠以及幾個調查兵在隔壁的會議室商議作戰方針,而利威爾與艾倫在地下室的食堂等消息。
埃爾文的手指交疊在辦公桌上,「你願意去嗎,詩織?」
看着他臉上凝重,詩織疑道,「團長先生,你想讓我去的話直接下令就好,這麼問的原因是為何?」
「女巨人的真實身分是亞妮·雷恩哈特,她并非選擇能接觸艾倫的調查兵團,反而是能靠近王都的憲兵團,難道王都有什麼需要她注意的東西?還是藏有什麼我們不知道的事情?我不禁這樣想。」
埃爾文沉沉說道,想從撲朔迷離的症結中找出真相的突破口。
「不過這些也隻是我的猜測,還沒有任何線索能夠證實這個推論,如果我猜錯了,也不知道讓你這樣去的後果會是什麼。」
詩織正色道,「所以隻是直覺嗎?」
「隻是直覺。」
「讓我潛進王都,找出亞妮·雷恩哈特在探詢什麼?」面對這線索微乎其微的艱難任務,詩織一點都笑不出來,「團長先生,你可真出了一道難題給我啊。」
「你願意去嗎?」埃爾文再次問道。
同樣一句疑問,無論放在當時,抑或是被人發現自己還活着的艱難此刻,在去王都的最壞後果,與不過隻是埃爾文的猜測直覺之中,兩者孰輕孰重,詩織果斷選擇了後者。
所以埃爾文真正指派給他的任務并不是捕獲女巨人,而是在艾倫成功巨人化後對付女巨人時,趁混亂伺機潛入王都。雖說因突如其來的插曲有些推遲,但總歸還是能繼續任務。
打開字條,上頭僅有的三個字,頓時讓這一道難題有了方向。
——城牆教。
蓋上雨衣連帽,臨走之際詩織回頭一望,瞧見桌上一杯利威爾走前替他倒的熱茶。詩織上前端起,并改以雙手捧着,感受這股令人安心的溫暖後,他露出了笑容,一飲而盡。
「抱歉了,兵長先生,之後再聽你的責罵吧。」
鄰近垂暮,天色僅剩一絲微光。
一抹融入黑暗之中的身影,如離時般悄無聲息,在時隔十二年後的這一夜,再次踏回王都這座人們傾之向往的美麗聖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