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候的人們雖然沒有時尚觸覺、不懂設計的重要性,但有敏銳的市場嗅覺,知道賣什麼樣的衣服是會受到大衆喜愛。
姚海林見周知意附和,立刻更來勁了,“至于為什麼換成英文領唛,知道一個詞不?‘沾洋必貴’!等衣服做出來,放到店裡,我讓你們玲姐就當外國貨賣,就算漲個20塊、50塊,都有人願意買!這就叫‘沾洋必貴’……”
周知意在心中暗悔,她剛才點什麼頭啊……
姚海林是周知意見過最熱情的老闆,比馮桂敏性格還要外向,他整天呆在工廠裡也就是打打下手,裁個布、熨個衣服,更多時候是和人聊天。周知意招架不住這種熱情,再加上她很讨厭在專心做事的時候旁邊有人一直喋喋不休的說話,很影響她的效率,便學着姜玉芝的模樣,從一入職就裝内向。
不是有句話說的是,人在職場,人設是自己給的。
在海林制衣廠,她周知意就是一個社恐職場npc,做職場隐形人,默默無聞也不過多奉獻,每天隻做好手裡的固定任務。
周知意接着不再給出一點反應,裝她的木頭美人。
姚海林說得口幹舌燥,沒再得到響應,隻覺無趣,便又去找别人聊天去了。
見他終于走了,周知意立刻松了口氣。這世界最煩人的除了打不死的蚊子,就是愛說教的男人。
後背被人戳了一下,周知意轉頭,是坐在後面的姜玉芝,她把做好的幾件西裝前片遞過來。
周知意從善如流的接住,轉身正要繼續做,翻到領子部分看了又看,還是沒忍住,又轉回身去,“你要不要試試做到領子尖角位置時放根線,這樣能更快更好的把駁領的尖角翻出來。”
女孩偏圓的眼眸因為驚訝而睜大,看着更像小鹿了。
周知意不由得聲音放輕,拿起衣片,指着上面姜玉芝剛剛做的領子說,“我看你做的領子都不夠尖,你就當我是強迫症犯了,看着難受,所以多提了一句。”
姜玉芝聽不太懂她的話,但在意她剛剛說的事情,“你說放根線,是要怎麼做?”
周知意這才發現這個寡言内向、小鹿似的女孩居然是很有反差感的清冷聲線,她們明明一前一後坐在一塊工作、甚至還住在同一個宿舍,這居然才是她們第一次有交流。
“就是——”周知意一時難以用言語講清楚,便從自己的位置起身,搬着凳子走到後面姜玉芝的縫紉機旁,“你往旁邊坐坐,我直接做給你看。”
姜玉芝默默挪了一下凳子,讓出位置。
周知意順着姜玉芝正在做的領片繼續做,機針嗒嗒沿着裁片的形狀行進,走到臨近駁領尖角處,她停下,一邊耐心給姜玉芝講解道,“這裡還差一針到達尖點的地方停下,擡起壓腳,然後找一根線,塞進正面相對的布片間,怼到機針前。”
然後周知意又把縫紉機的壓腳放下,小心的又壓了一針,這才調轉方向,再次擡起壓腳,“你看,這樣這根線就被固定到剛剛那一針的縫線間了。把這根線捋到一旁備用,接着就繼續正常做就好。”
嗒嗒縫到底,利落的三針回車收尾,周知意剪斷縫紉線,将做好的領子翻到正面,“看到剛剛留的這根線了嗎?抓住它往外拽——”
不需要借助鑷子捅半天,一個堪稱完美的尖角領子就出現了。
姜玉芝不是什麼笨人,她所有會的縫紉工藝都是胡素芬教的,現在她們兩人都是負責做西裝領子,偏偏胡素芬做得又快又好,姜玉芝卻是要用更長的時間,做出來的效果也不盡如人意。她原本以為是自己技不如人,畢竟胡素芬都是做了二十多年衣服的老師傅了。
原來并不是自己差,而是有人刻意隐瞞了幾個步驟,沒有把所有會的技能傾囊教授。
周知意把做好的領子遞給姜玉芝,“你之前做的就是少了這麼幾個步驟。”
姜玉芝手指拂過布料柔軟的表面,看着周知意,她很是鄭重的說,“謝謝。”
周知意不在意的擺擺手,“我也隻是看不下去,你别嫌我多事就好。”
姜玉芝認真的搖搖頭。
接下來廠房裡隻剩下縫紉機嗒嗒的聲音,混合着姚海林時不時的說話聲、女孩們被逗笑的清脆笑聲,共同譜寫出平淡的日常。
一天工作結束,周知意、姜玉芝和張英一起跟着黃秀敏去她家吃晚飯。有的人上班是縫紉女工,下班是托管班廚師。
制衣廠包住不包吃,像胡素芬、黃秀敏、版師戴向東這樣有家有口的,都是回自己家吃飯睡覺;單身、住在宿舍裡的女孩們隻能自己解決吃飯問題,黃秀敏便想出了包她們一日三餐的事情,反正她給一家子做飯也是做,再多幾個人也就是多添點米、多炒些菜的事。
一個月隻用交五塊錢,就不用操心吃飯的事,周知意一個後來的人都欣然接受,更不用說在她之前入職的女孩們。隻是除了兩人,何萍和方紅梅,她們兩個從來沒和其他人一塊吃過飯。
在黃秀敏家吃過飯後,一個寡言内向的姜玉芝、一個和師傅同仇敵忾的張英、一個保持人設e人裝i的周知意,三人一如既往的保持着沉默回宿舍休息。
不知在外面怎麼解決吃飯問題的何萍和方紅梅已經回來了。
服裝廠提供的住宿其實也不過是在廠房裡劃出了一小塊空間,隔出了個房間,裡面擺着三張上下鋪鐵床。
何萍坐在靠窗的那個下鋪,手裡拿着小小一罐永芳牌珍珠膏往臉上抹,方紅梅坐在一旁幫她舉着紅色的塑料鏡子,一邊伸手用小指舀了一點雪白的膏體抹到自己臉上。
白日裡在工廠内巧笑倩兮的何萍此時卻像變了個人似的,見周知意回來,很是刻意的翻了個白眼,放聲說道,“我就說有的人很會耍心眼子,最會欲擒故縱這招,平日裡裝得一副木頭樣,隻做出一點反應,就勾着人上趕着找過去了。”
周知意本以為何萍隻是在和方紅梅說話,她自顧自走到靠門的上鋪拿換洗的衣服、端上臉盆準備去外面澡堂洗漱,這些話鑽進她的耳朵,越聽越覺得不對勁。
怎麼感覺是點她呢?周知意心裡納悶。
見人動作頓住,何萍說得更起勁了,“我就說漂亮女人沒一個是沒心眼的吧,你還不信……”
周知意确定了,這就是點她呢。
不過她更納悶了,何萍自己長得也挺好看的,怎麼罵她還把自己也順便罵進去了?
不對,心眼子多怎麼是罵人的話呢?周知意欣然接受,但她絕對不承認後面的“欲擒故縱”的指責,她擒誰了?目前為止沒一個男人值得她多花費一點腦細胞,頂多是之前從江遇口袋裡摳錢她稍微耍了下心眼子,但總不能讓她不求回報的教他新甯話吧?
周知意回想着今天發生的事,一定有什麼是刺激的何萍從背後說壞話轉變成了眼下的當面陰陽怪氣,不就是每天平淡重複的縫衣服,再就是姚海林湊過來一頓輸出說教——
等等……
周知意抱着臉盆轉身有些震驚的看向刻意不理睬她的何萍。
不是吧,老天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