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坊的人在後門接她們,梁稚月先下的車,又把越冬扶了下來,她這個年紀正是能糊弄人的時候,但是越冬也沒有刻意隐瞞,除了初見一眼的不确定,而後就知道這是個女郎,假做男兒裝扮,還不用心的裝。
越冬跟着梁稚月穿過蜿蜒回廊,最後在一處僻靜的院落裡停下。
院中有個女子正在練舞,滿頭青絲沒有束起,隻拿了根輕紗随意一綁,極盡慵懶。
越冬也不是沒有見過美人,但眼前這一個卻美得令人忍不住屏息,哪怕沒有梳妝,也不穿着華麗的衣服,就隻素衣輕紗也叫人挪不開眼睛。
舞女停下來看越冬,帶着些打量,她問越冬:“美嗎?”
越冬誠懇道:“美。”
美人大笑,笑得豪放灑脫,“旁人說我是不信的,你說,我卻信。”
梁稚月對這美人有些防備,有意無意地攔住她靠近越冬:“她這張臉最是會騙人,你小心些。”
越冬像是被迷得暈頭轉向的少年郎:“這樣的美人騙我,那是我的榮幸。”
美人笑得越發狂放,朝梁稚月道:“你這小孩生了一副不會騙人的模樣,說出來的話叫人願意相信。”
越冬也笑:“但你怎麼能信我呢?商人的話,才是最不能信的。”
美人忽然就不笑了,她看着越冬,說:“我喜歡你。”
“我的榮幸。”越冬說。
“啧。”美人輕搖頭,“你去哪裡尋來這樣一個妙人?”
梁稚月擡着一張死人臉:“撿的。”
“那你撿到寶了。”美人引她們進屋子去。
“我要一條裙子來配我的新舞,州府所有的裁縫都為我裁制了衣裳,但是我都不滿意。”
屋子裡擺滿了衣裙,或華麗或清雅林林總總也有幾十件,其中不乏大家手筆,但是她說都不滿意。
越冬沒有去看那些衣裙,她說:“你會滿意的。”
美人見多了說大話的人,每一個送舞裙來的人都信誓旦旦地說會令她滿意,但是結果顯而易見,這些裙子都配不上她的舞蹈。
“你們的時間不多。”美人說,“上京的裁縫已經在路上了,你們不能比他做出來的舞裙更差。”
越冬的手指微微顫抖了一下,“上京?”
梁稚月道:“你放心,不是來和我們搶生意的。”
美人臉上有些愠色,梁稚月隻當看不見,繼續道:“新進出了一位羽姣仙,一支羽仙舞跳得潭州所有男人的目光都跟着她走了。這位從上京來的裁縫是羽姣仙的擁趸千裡迢迢請來的,要被搶生意的是你眼前這位大美人。”
大美人有些生氣,後又平複下來,“誰與她争這個。”她玩着手指,“我是在與自己争。”
她已經二十有六,和她一樣年紀的舞姬早就跳不了了,隻有她還一直受到追捧。這個行業裡最不缺的就是鮮嫩的美人,總有一批又一批的少女在這裡盛開再凋謝,沒人會去理會凋零的花朵如何生存。
所有的人都薄情。
但是她不願意被遺忘,她要世人時時記得她。
這是她為數不多的選擇裡最好的一個。
而大多數的人根本沒得選。
“四月初四前,我要見到你們的裙子。”美人說。
越冬道:“你的舞呢?”
美人勾起越冬的下巴,“你想看我的舞?”
“見過了,才知道配什麼裙子。”
美人這回考慮了很久,最後答應了:“好。”
越冬沒有看完這支舞,看到一半她就走了,梁稚月急急忙忙跟上她,回首去看時,跳舞的人還在跳,根本沒有察覺她們已經離開。
梁稚月追上越冬,問:“你怎麼了?”
越冬說:“她在燃燒,刺痛了我。”
她用生命起舞,而觀賞的人看到的隻有她婀娜的身姿,每雙眼睛裡都是難以掩藏的欲望和低劣的臆想。
四月初四,潭州八大樂坊鬥技,錦江坊舞姬高千枝一曲‘流光’名動天下,得名魁首,壓得其餘樂坊隻能退避三舍。
越冬還是去看了那支舞,高千枝穿着她們裁制的衣服,讓錦江坊一躍成為潭州樂坊之首,無數人湧進錦江坊,豪擲千金隻為一睹高千枝一舞。
梁稚月的店裡接到了無數的訂單,高千枝那條舞裙,哪怕萬金也要購得。
但是越冬說沒有了。
那浣星紗隻此一份,為高千枝裁制舞裙之後再無剩餘,而她也無法再複刻,那條舞裙,是絕版。
高千枝,亦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