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色空蒙,又至酣春,煙雨朦胧漫山篁筱。
有位身材高挑的女郎穿行其中,自在安閑。瞧她任憑雨水打濕帷帽,也不曾為這樣潮濕的季節愁容。微風吹拂,細長的遠山眉,帶着淡淡的秋水眸,浮現在缥缈的薄紗之下。
想必見過她的人,無不為她的美貌驚歎。
忽而竹林異動,獸爪深刻在泥地裡的響聲,急促逼近。女郎卻淡然回眸,默默望着身後一黑一白兩隻魁梧的狼犬,口銜一隻昏厥的山雞朝她奔馳而來。
一直等到狼犬停住,女郎才俯身從那銜獲獵物的白犬口中接下山雞,跟着摸了摸它的腦袋。
“飛瓊,幹得不錯。”
女郎清澈的嗓音,輕輕落下。卻是那樣寂寞。
黑犬見狀似是谄媚上前,拱了拱女郎的裙擺,想要得到女郎的誇獎。女郎蓦然笑起,她伸手道是:“當然,玄青也是一樣。今晚上,雞腿都是你們的。”
二三聲歡快犬吠響徹,驚起山雀一林。此間似入無人之境,隻剩萬物空靈。
這兒便是申州青霁山。
十一年前,這座本屬天家的私人茶山,被老皇帝那個臭棋簍子,輸給了棋藝過人的睢陽老郡公。也就是史雲腴的阿翁。那些年,老皇帝因為嗜棋如命,逢人便拉着下棋切磋。當時若非皇後娘娘一怒之下上殿砸了老皇帝的棋盤,老皇帝不知還要輸上内庫多少東西……
再後來,史雲腴的父母鬧和離,老郡公眼見兒媳去意已決,便看在多年侍奉的情分上将茶山贈給了史雲腴的母親,好叫她與孫女後半生有個安身之地。也算是好聚也好散。
便是這般,史雲腴才離開了一直生活的繁華王都,跟着母親到了這空寂茶山。
一呆就是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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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犬随行,史雲腴推開林間草舍爬滿春花的門。
整潔簡約的院落一覽無餘,細細聞去,風中還和着股淡淡的茶香。随手卸下背簍,史雲腴走去水缸邊,沖洗起飛瓊與玄青泥濘的爪子,以及自己污濁的掌心。
雨水在水面上激起漣漪,兩隻狼犬追在廊下追逐嬉戲。
史雲腴撇下水瓢,寵溺看了一眼,轉身推門而去。但聞她在推門前沉聲念:“母親,我回來了。”
緣何無人應答?難道是雨聲太大,将她淹沒?
一切答案在推門後物是人非。
素淨的小屋内,隻剩一塊冰冷的牌位。史雲腴的呼喚,也不過是種慰藉罷了。曾經相依作伴的母親,早已與她陰陽兩隔。然萬般歸因,都為一個情字難解。史雲腴知道,母親當年看似離了洛陽那傷心地,卻是沒一刻放下過。
于是乎,在幾年前的某天,春茶開始采摘前,母親終是帶着怨怼離開了。
可當年父親曾是多麼決絕忤逆,也要娶那與自己身份懸殊的母親為妻。怎麼事隔經年,路走了一半,比翼的鴛鴦,就淪落到勞燕分飛了呢?
史雲腴不明白,她好似從始至終都讀不懂,情到底是什麼……
所以,母親走了。
一直依賴的高牆塌了,她悲痛欲絕,茫然無措。
可迷茫過後,悲痛消散,史雲腴便想不若這輩子就無牽無挂的,老死在這裡吧。此生葬于山野,來世做隻林間快活鳥,不為情所困,不為俗世愁……
也沒什麼不好。
跪在矮小的供案前,史雲腴引燃三炷香,她朝牌位拜了又拜,道是:“母親,今日可好?”
話音落去,史雲腴就像母親還在世那樣,抱膝靠坐在供案前,看草舍外的風雨,與之閑談家常,“母親,今年雨水充沛,我到茶園瞧了,茶葉的長勢喜人,定能有個好收成。到時候啊,我給您沏杯新茶奉上。讓您也嘗嘗,咱們自己家的茶有多香。”
風雨滿庭,縱使孤獨将她纏繞,她也還是那樣自洽。
這時間,飛瓊與玄青許是玩累了。一路小跑穿過大開的屋門,來到史雲腴的身邊,乖乖歇下。
如此,兩狗一人,同看起了一場煙雨。
過了許久,風雨初歇,天色漸漸黯淡下來,史雲腴按着兩個狗腦袋剛準備起身做飯,卻被飛瓊與玄青猛然起身機警的樣子吓到。狗能察覺到人察覺不到的東西——是生人的氣息。
飛瓊與玄青忠心護主,将史雲腴死死護在了身後。
“怎麼了?”
史雲腴舉目茫然,她聽不見任何動靜,耳中隻有風刮過耳畔的聲音。山野俱寂,這荒郊野嶺,堪是世外的草舍誰會來到此處叨擾?就算是打家劫舍,怎麼也得到個粉牆朱戶的人家。
“好了,興是雨後有獸出來覓食,我現在要去做飯。不若咱們今晚就要餓肚子,快快,起開吧。”史雲腴私以為是風吹草動引得飛瓊與玄青注意。
待到分别安撫過兩個狗腦袋,她擡腳就要強行從它們身後離開。
哪知,兩隻狼犬絲毫不讓。
史雲腴納了悶,可當聽見随之響起的叩門聲,終是讓她相信真的有人靠近了這裡。
她頓在原地,已經很久沒有人來過這兒了,這不速之客會是誰?
難不成……
史雲腴提着膽子走下潮濕的木階,飛瓊與玄青穿插在她的身前,跟着随手拎起院中的圜刃護身,史雲腴步步靠近了門前。
隻聞那敲門聲愈來愈弱,激烈的犬吠聲卻還在繼續。
史雲腴緊握着圜刃的柄,凝神屏氣,冷靜地喚了聲:“誰?”卻無人應答。她蹙了眉,風雨又起,雨水沖刷着門外的血腥氣,叫飛瓊與玄青興奮不已。
史雲腴不再做聲。
一秒,兩秒,時間在慢慢流逝。
直到門外再聽不見任何聲音,她才試探着開門,想要看看究竟。
怎料,一瞬間似有股力量從門外壓來,重重将門擠開,有個遍體鱗傷的兒郎順勢落進了她的懷抱。
史雲腴懵了,這人哪來的?
萬般惶恐對上兒郎熾烈眼眸,史雲腴出于逃避危險的本能反應,一把将人推離,随手便将門關了上。
與此同時,先行鑽出門去的飛瓊與玄青,愣在被史雲腴推倒的兒郎身旁,盯着緊閉的門,弄不清楚狀況。好在史雲腴很快做出反應,瞧她将門偷開起一個小縫,急促喚了句:“回來。”
飛瓊與玄青這才飛身鑽進了院子裡。
再次閉門,方才的心有餘悸萦繞在史雲腴左右,她将圜刃死死抵在門邊,待到确認好那人不會貿然闖入後,轉身陷入沉默。兩隻狼犬就繼續威嚴站在她的身旁,給予她安全感。
史雲腴緩過神來,盯着掌心以及裙擺沾染到的血迹,不明所以。
他是誰?他想做什麼?
他為什麼滿身是血……
一切的一切,成為迷疑。
史雲腴回眸站在濛濛細雨之中驚魂初定,瞧她蓦然将手泡進院前水缸,攪散了水中倒影出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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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外,雨依舊下,謝沉書捂着腹前的傷撐起身,他沒瞧清史雲腴的模樣,他隻道這女人力氣真大。
昏沉着腦袋,随處靠坐在門前的草棚下,謝沉書舉目看去來時的路,他早已記不清自己是從何處逃進這無人之地,更記不得自己逃了多久才逃到這裡。
他能記得的,就隻剩那在南下路上被人偷襲的場景。
而那追殺謝沉書,要治他于死地的人,就是他的五皇叔——信王謝州同。
朝中太子病重,禦醫雖惶恐不言,但衆人皆心知肚明太子大限将至,最多不過一年光景。如此儲君不穩,諸王自是蠢蠢欲動,然信王便是那最先出頭的人。
謝州同作為那個為建成立下汗馬功勞的功臣,必是要搏一搏曾與自己失之交臂的太子位。
誰成想,當年老皇帝沒選他,到了如今依舊斷了他的念想。
這頭太子還未病故,老皇帝竟連下三道聖旨立了謝沉書做太孫。隻是這樣做的結果,便是信王被徹底激怒。謝州同至此殺心大起。希望過後的失望,更叫人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