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就這麼當着老夫妻的面,暗自針鋒相對。
宋家嬸子飽經世故,明眼就能看出些端倪,便替二人化解說:“哦,哦,原是丫頭家的表親。小吳郎君,歡迎你到咱們這青霁山來——茶園氣候宜人,最适合病人休養了。”
宋家嬸子熱情相對。
可謝沉書與他們不甚相熟就沒接茬,隻能尴尬地颔首示意。
宋伯瞧着他有些為難,随手掄了掄鋤頭,假意催促說:“行了行了,咱們都别在這兒杵着了。這春茶采摘前的最後一次淺耕尤為重要,咱們還是快些動身幹活。加上近日多雨,松完土,還得重新開溝防漬,有的是活要忙。丫頭,你今日還是負責坡上頭那一小片,其餘的就交給我和你嬸子。”
“好。”史雲腴點頭應聲,
話音落去,幾人分頭勞作不再寒暄。老夫妻又重新兢兢業業地耕種。
史雲腴見狀拽着謝沉書去到坡頂那棵山茶樹前,将背簍卸下,随之從中取出一塊幹淨的土布,她便規矩鋪在了樹蔭間。
眼下,正是山茶花綻放的季節,謝沉書傲然矗立在樹的那端。偏遇東君撫枝,玉茗花似飛瓊落下,片葉香氣便沾染在他素色衣袍。
史雲腴默然擡起頭,那雙超脫俗世的媚眼,自茫茫飛花中與之對望。
兩個将秘密深藏的人,在這樣坦蕩的山林相遇,是天意昭昭,還是命運捉弄,暫時很難尋到一個答案。
他們秘而不宣,卻将此景賦成了詩篇。
史雲腴垂眸起身,伸手拿起鋤頭交代道:“背簍裡有今早蒸的豆餅,你若餓了就先墊一墊。地上的土布都是才浣洗過的,不髒。至于,你想到周遭轉轉就轉轉,想在此地歇息就歇息,我就不奉陪了,去做活了。”
謝沉書聞言冷笑,他還是如常回怼了句:“我何須你來陪?”
史雲腴見怪不怪,轉身拖着鋤頭離開了。
謝沉書看着眼前人隻身走遠,随即撫袍坐在了史雲腴鋪好的土布上,摸索起她背簍裡的豆餅來。
他是真的餓了。
一路上肚子都叫好幾回了。
謝沉書握着被粗糙草紙包裹,尚有餘溫的豆餅,剛準備展開享用。飛瓊與玄青就被豆餅的香氣吸引,朝他急速奔襲。如此陣勢,謝沉書早在流落草舍那日便以得見。
他雖知兩隻狼犬并不會傷害自己,但還是會被它們的兇狠模樣吓到。
飛瓊與玄青在謝沉書面前急刹而定,兩雙“虎視眈眈”的眼,就直勾勾看着他手中豆餅。這時間,粗犷的喘息打在手背,兩隻狼犬根本不用做任何動作,就足矣給其帶來很強的壓迫感。
謝沉書左右掃視,不想搭理。
誰知等他剛擡手想要咬那豆餅,玄青竟伸出爪子将他的手臂按下。就這樣來去了幾個回合,謝沉書實在忍無可忍,直呼起:“清風使。”
史雲腴恍然擡眸,試問:“怎麼?”
可等謝沉書剛回了句它們,便被史雲腴會錯了意,隻聽她自顧自說道:“哦,那豆餅你隻管自己吃就好,不用去喂它們。它倆出門前,我喂過了——”
史雲腴說罷轉頭耕作而去。
謝沉書詫異愣在原地,看着兩隻狼犬垂涎三尺,暗罵:這狗還真是随了正主,一樣無腦還無禮。眼瞧着史雲腴幫不上忙,謝沉書無奈隻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将豆餅整個塞進嘴裡,不給身邊“餓狗”留任何餘地。
下一刻,幹噎的豆餅,寸寸摩擦起他的喉嚨。
謝沉書趕忙敲了敲胸口,卻又被傷口的刺痛感弄得不敢再去下手敲擊。
狼狽,真是狼狽。幸好此地是荒無人煙的山林,若是在那麼多雙眼睛盯着的洛陽王都,謝沉書還真不知該如何自處。
餅失狗散,飛瓊與玄青帶着遺憾退場。
謝沉書也終于幾經周折,好不容易把那豆餅咽了下去。
而後,無言靠坐在山茶樹前,提心吊膽了一夜的謝沉書,終是将頭抵在樹幹上悄然睡去。而史雲腴就在不遠處兀自松着腳下的每一寸土地。
其實她大可花錢多顧些人在茶園做工,自己于草舍清閑享樂。
可史雲腴偏要時不時來這茶園勞作,感受收獲,以此來消磨歲月帶給她的孤獨感。
大抵,這對于她來說才叫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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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推着天光自東向西。
謝沉書不知自己睡了多久,他隻是忽然感覺到有人輕輕踢了踢他的腳,便從夢中醒來。謝沉書環着手臂,微微睜眼看見的還是那雙熟悉的媚眼。
他聽到史雲腴站在自己面前說:“表弟醒醒,阿姊渴了。”
表弟……
她還沒完了。
謝沉書冷哼一聲,重新将眼合起,默默把臉轉到了一邊去。
他一點也不想搭理眼前這厚顔之人。
可史雲腴卻又俯身蹲下拍了拍他,謝沉書不堪其擾地睜眼,揮手将其擋開,隻道:“你到底想怎樣?”
“我說我渴了。”史雲腴依舊重複着自己的要求。
謝沉書坐起身,有些不耐煩,“渴了就喝水,何故要來煩我?”
“手髒,勞煩表弟幫我把裝水的竹筒找出來。”史雲腴說着将手坦然攤開在謝沉書面前。
謝沉書低下眉目去看,泥土斑駁着她掌心的紋路,薄薄的一層繭纏繞在指腹。他從未見過這樣的手掌,那上頭布滿了生活的痕迹。
謝沉書默而無言,他擡手翻開背簍隻小聲要求史雲腴,“不許再叫我表弟。”
史雲腴沒言語。
待到謝沉書掏出竹筒抵在她面前,她卻沒接。
謝沉書惑然擡眸相看,将手中竹簡晃了兩下,史雲腴這才開口道:“既是已經拿出來了,你不若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喂我一下。如此我也不必弄髒竹筒了。”
史雲腴面不改色看着謝沉書。
謝沉書對眼前人的得寸進尺感到氣憤,“清風使,你還真當我是你家什麼窮酸表弟不成?這水你想喝便喝,不喝就是渴死,我也不會喂你。”
語畢,竹簡被謝沉書重重壓在地上。
史雲腴卻依舊沒有伸手去接,她就這麼在謝沉書面前緩緩起身,仰面望向日光照耀的方向,蓦然笑起。與人拌嘴的感覺,竟讓她多出幾分新鮮感。
随之走去不遠處的木桶邊,史雲腴仔細将手沖洗幹淨,才再次回到了謝沉書的面前。隻見她俯身拿起竹筒飲了一口,沉聲說:“時候不早,該過午了。”
謝沉書默而不答。
一直待到史雲腴坐在他身旁将食盒打開,他才訝然了句:“今日這飯竟還是半點葷腥也無?”
昨日雞湯無雞,豆飯皆豆,他尚能忍受。
可今日自己辛苦走了這麼遠跟她來到這茶園,居然還吃這些。如此叫謝沉書這樣養尊處優,吃慣了山珍海味的人,如何下咽?
若是從前在青宮,太孫動怒不滿,宮人定是霎時惶恐跪了滿地。
可史雲腴非他奴仆,怎麼會慣着他的這些臭毛病?
但瞧她擡手狠狠将飯盒叩起,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厲聲說道:“如何?這雞子在你眼中難道不算葷腥?無名某,這飯你想吃便吃,不吃就是餓死,今日也不會再有别的飯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