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曉喚醒山谷的不是自在飛行的鳥,而是謝沉書辘辘的饑腸。
他自難眠中猛然坐起,轉眸望向身邊空蕩的床鋪,默而無言。當再憶及昨夜史雲腴那張媚而不惑的臉,謝沉書便心浮氣躁,再難鎮靜。
廊外,史雲腴于一通憋悶裡睜開雙眸。
隻見一隻一人大的黑色狼犬半壓在她身前,睡得酣暢。一股股熱氣撲在面頰上,叫她不得不偏過頭去。直到這時,史雲腴才發覺枕下的柔軟觸感,全然出自于安穩睡在她頸後的飛瓊。
狼狗帶給史雲腴的安心不言而喻。
她會心一笑,卻在擡眼時望見逆光中傲然矗立的身影。
彼時,霞光普照似為她眼中爛漫重新負上一層冬日薄雪,讓她又恢複了如常的淡漠。
史雲腴眯起雙眼,未曾羞于昨夜種種。
她一寸寸掠奪起眼前人的目光,卻又待深深凝望後,淡淡擱下。
史雲腴忽而想起了昨晚那句被遺漏的話…
他說,他要走了……
謝沉書于門廊站立,悄然壓下自己空蕩的腹腸。瞧他照常裝作無視,擡腳向廚屋的方向轉去。像這樣默然的擦肩,在這間小小草舍中,早不知發生過多少回。
隻是這次,史雲腴卻忽然坐起望向一地寂寥,啞聲說:“陪我下趟山吧。”
謝沉書猛然停住,他俨然還沒做好與之交談的準備。
而史雲腴已似若無其事地起身,擡手打起竹簾,但聞她在進屋前如是道:“山腳下有座庵觀,每月十五前,都會讓周遭村民帶些自家的東西過去開集售賣。我正巧有事要辦,你不是要走,待我辦完事後一同逛逛,且當送行了。”
廊前竹簾打春風,一股自指尖發出的寒意快速漫過了謝沉書的肩頸。
他回望去,一臉愕然。
可他并不是愕然史雲腴要帶他下山。
他是愕然着,她如此平靜的背後,并非是因為将昨夜之事全數遺忘,相反,她甚至将每一幕,乃至他說過的每一句話,全都記得清楚明白……
-
出發前,史雲腴特意去到廚屋的隔間,取來一頂陳舊的鬥笠,扣在了謝沉書的腦袋上。
謝沉書惑然相望。
史雲腴回身拎起帷帽,同他解釋說:“莫看今日晴朗,卻是有雨。家中唯一的那把傘破了,我還沒來的修補,今日你就用這鬥笠湊合一下。”
謝沉書正了正腦袋上的鬥笠,冷哼不語。他想既是分别在即,那他今日便不與她多計較。
二人走上山間野路,前後徐行,無甚交談。
史雲腴從容自若地行過一片片山林,跨過一條條小溪,她眼中過處盡是人間無盡春。而緩步在後的謝沉書一路看到的,卻是山澗,溪河,春色,與她飄逸的背影。
清風使。
謝沉書默而念了這三個字。
他不知自此地離開,回歸洛陽的升平之後,還會不會記得她。但應至少,是會在與同樣的春色相遇中,将她憶及。如此,能被太孫,乃至未來的天子記得,也算是她的福氣。
謝沉書仍然傲慢的認為着。
可史雲腴卻在跨過溪流後,停下腳步,她說:“無名某,這條下山的路,你可記住?”
話音落去,春風層層撥開史雲腴帷帽上的薄紗,她今日穿了件西子青的半臂,好看極了。就如這山間清泉一樣玄淡。
彼時,謝沉書站在溪流的那一端,如夢初醒。
所以…她今日特意帶他下山,就是為了給自己指引離去此地的路……
謝沉書的傲慢,被如山泉一般的史雲腴驟然沖淡。
他隔着溪流望向對岸的女郎,但仍是不能将她看穿。他覺得眼前人很寡淡,淡到山谷風起,她就能随風飄散。可他又覺得眼前人很濃烈,烈到雷鳴電閃,她都能無畏笑看。
謝沉書還真是從未見過這樣的人。
“記住了,應是不會再忘了。”謝沉書忽而開口,可他說的是路,是人。便不得而知了。
史雲腴舉目相看,沒有接上他的話。她隻淺淺說了聲:“走吧。”
-
來到山腳下庵觀時,才不過辰正。
可那在庵觀内外擺攤售賣的村民,與前來采買的人,已是絡繹不絕。
雖說青霁山不大,周遭的村子也不多,但大家對每月十五前的這次集市,都異常重視。拿出來售賣的東西,莫看低廉,卻也都是些不可多得的山野之饋。
觀前土路揚起塵灰,史雲腴将步子邁向庵觀的門。謝沉書便跟她一同路過這場人間煙火,感受着此地與洛陽不同的淳樸風情。
随後,一直來到庵觀大殿的清幽處,謝沉書眼瞧着史雲腴叩響了某間靜室的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