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雲腴垂眸退去掌心巾帕,兩人再無了晌午的喧鬧,共聞着院外四起的鳥鳴。
“可要梳梳頭發?”史雲腴側身相問。
謝沉書點點頭,當做回應。
史雲腴随即起身将巾帕搭在門外,跟着打簾往屋裡尋木梳而去。謝沉書睜開雙眼,坐在春日暖陽下頭,靜看時光在眼前流走,他好像很久沒有這樣平靜地自處過。
太子、太子妃,乃至方家寄予在他身上的希望太多。
叫謝沉書自懂事起,就猶如被壓在巨石之下,難以喘息。好幾次,謝沉書在晨起的某個時刻轉頭看向史雲腴,都會對她生出幾分羨慕之情。
畢竟,在他眼中,孑然一身的史雲腴,看起來是那般安閑自在,了卻凡塵。
思量間,史雲腴自屋内走來,重新坐在了他的背後。
謝沉書就這麼習以為常地被其擺弄頭發,一言不發。可這次卻輪到史雲腴開口問他,“無名某,瞧你隻比我小上一歲有餘,家中緣何還未給你說親?”
謝沉書聞言冷笑不止,他反問其:“呵,我家中給不給我說親,你如何知曉?”
史雲腴漫不經心地答曰:“自是從你于我那副生人勿近的樣子中看出來的。不止如此,我跟你打賭,你豈是未曾說親,你大抵是連個小娘子都沒接觸過。”
一句話打破謝沉書内心的鎮定,這女人還真是熟稔激怒他的辦法……
他強勢回眸,卻不小心被扯去一根頭發。
隻是史雲腴說得句句屬實,謝沉書确實多年醉心學業,刻苦騎射。洛陽城什麼冬日裡圍爐煮茶,春日裡賞花踏青的豪門盛宴,他是能推則推。以及那些個想要結交他的名門貴女,他亦是能躲則躲。
搞得謝沉書在洛陽生活了那麼多年,除了天家貴胄,竟沒多少人見過他!
如此之後,洛陽城皆瘋傳,太孫恃才傲物,目空一切。完全是個不近人情的怪物。謝沉書聽聞頗為不滿,幾次為破傳言無奈抛頭露面,不料适得其反,愣是吓得禦史中丞家的小娘子,回家閉門哭了三天,到頭來一番折騰還将傳言給做實了。
想起那些挫敗的從前,謝沉書一陣莫名的煩躁。
他回着頭,卻不敢去看史雲腴的眼睛,便隻得将目光偏向她手中木梳,沉聲辯解:“成大事者,豈能被兒女情長所牽絆。像你這樣的人,如何會懂?”
“哦~成大事?那我确實不懂。”史雲腴見勢邊哄着謝沉書,邊伸手将人轉了回去。
她忍不住笑他嘴硬,卻被謝沉書察覺。
他問:“你笑了?”
她答:“沒有,風刮得臉頰癢。”
他又道:“你分明笑了。”
她又說:“我當真是臉癢。”
近半月的相處,叫史雲腴和謝沉書漸漸熟悉了彼此的存在。
兩個人就這麼吵吵鬧鬧,一直到了黃昏時候。
彼時,廊下寂寂。望着廊外愈發昏暗的光線,史雲腴側身趴在謝沉書身後的地闆上,盯着院門百無聊賴。謝沉書則倚在階前,拿着半截風幹的棒骨,輕松逗弄起兩隻狼犬來。
飛瓊起先還很矜持,不肯向他低頭。
誰知,當謝沉書手中棒骨飛出廊前那刻,它竟本能地飛奔而去,将棒骨撿了回來。如此可好,既然抵不住棒骨的誘惑,飛瓊也隻好加入了他們。
史雲腴一臉寵溺望了望兩隻自由來去的狼犬,又擡眼看了看落霞欲晚的天,覺得時候不早,伸手拍了拍謝沉書堅實的背脊吩咐說:“到時辰了,魚腌的應該差不多了,你去劈些柴吧。”
謝沉書自從未知歸期後,就變得愈發收斂。
瞧他默然起身,擱下手中棒骨,回身擡腳二話不說跨過身後人就往廚屋去。
又偏惹史雲腴抗議:“你緣何不能繞着人走——”
-
劈柴這活一回生,二回熟。謝沉書天之驕子,聰明過人。自是難不倒他。史雲腴這才沒交代過他半晌,他便利落地抱着一堆劈好的柴火,扔在了院中的空地上。
驚得廊前人猛然起身,直呼:“這麼快,便劈好了。”
謝沉書瞥了史雲腴一眼,轉頭來到水缸邊淨手,沒多搭理。可看着其驚坐廊下的樣子,他才勉為其難地說:“去收拾收拾,準備生火吧。”
“知道了。”史雲腴回神立身,銜起髻上拔下的木簪,随手攏着飄逸的秀發朝廚屋行去。
半刻鐘後,史雲腴端着用竹簽穿好的鯉魚來到院中。
叫謝沉書擡眼看見,不解發問:“這如何有腌好的,還有沒腌的?”
史雲腴小心将竹筐擱在擺好的架子上,輕言道:“腌好的是咱們的,沒腌的自是它們的。總不能隻準你吃,不準它們兩個嘗嘗味吧。”
史雲腴言之在理,謝沉書無法反駁。他便沉默着,坐在了院中的竹凳上。
随着點點火煋引燃院中擺放好的木柴,升騰的火焰,便在謝沉書眼中越燒越旺。山林由此入夜,今日的黃昏着實不太漫長。天黑之後,熊熊火光将寂夜照亮,把二人的身影拉長。
篝火旁的一切,皆取之于林。
但瞧史雲腴安坐竹凳,将腌制好的鯉魚放于竹制的烤架之上。她就憑着經驗,一點點用竹扇把握着烤制鯉魚的火候。
謝沉書環臂坐于一旁,半分忙也幫不上。他便舉目盯着眼前篝火,愣起了神。
謝沉書看得入迷,他竟連史雲腴何時起身離開的都不知曉。
直到,史雲腴從後院回來,與他問了聲:“無名某,會飲酒嗎?我家中還有半壇子用米酒浸的茶酒,你少喝些無礙。可要嘗嘗?”才叫他醒過神來。
謝沉書擡頭望她,火上的熱氣卻将她的面龐模糊。
謝沉書嗯了一聲,什麼玉露瓊漿他沒飲過,可這上古曾有記載的茶酒他倒真沒喝過。
史雲腴聞言撫裙坐下,随手将酒壇擱在了座位旁。
謝沉書見狀拿起,觀摩了半晌。
火上炙烤的魚肉,也随着時間的流逝,漸漸變成一道可口的佳肴。
史雲腴最先将玄青與飛瓊特制的那份取下,擱在一旁等待放涼。随後又将謝沉書的烤魚取來,遞去他手中,沉聲說:“趁熱,試試我的手藝。”
謝沉書默然伸手接過,猛地被烤魚的香氣撲了個滿懷。
他随即咬下一口,便開始不由得感歎史雲腴的手藝,當是不輸青宮的膳房。
史雲腴在旁滿懷期待地托臉問他:“如何?”
可謝沉書明明覺得東西美味絕倫,卻偏在開口時應道:“尚可。”
幸史雲腴并不在乎他的評價。
她隻點頭獨自将茶酒分盞而倒,跟着斜倚竹凳,她說:“無名某,這酒,就當賀你傷病初愈了。”
謝沉書凝眸去,史雲腴端着酒盞朝他示意,他便也信手端起與之碰了碰。
史雲腴随之一飲而下。
謝沉書卻隻抿了半盞,就将酒擱置火旁。
兩人就着夜色深沉,就着篝火正濃。在一次次無言間,将那半盞茶酒,以及鮮美的鯉魚下腹。
酒過三巡,史雲腴甚不知自己是何時,來到這廊前的木階上半趴坐下,她隻顧兀自迷離起篝火照映裡那張霁朗的臉,愈發入神。她呼吸時,帶着陣陣酒氣,但未因此而醉去。
她啊,于紅塵中一直醉着,卻在當下異常清醒。
彼時,謝沉書與浮動的火苗同坐,他離史雲腴不遠不近,若不是真的愚癡無心,他不可能察覺不到她的注意。
暗昧在火中燃燒。
那晚廊下起過的風,又吹進了夢裡。
謝沉書那天驟然松開她的肩頸,退出與她過近的距離,并非全是因為怒意上頭,而是為了掩蓋他那紅透脖根的羞意。
謝沉書以為自己隐藏的很好,殊不知,史雲腴早已看透了他每一次的回避。
捧在掌心的最後半盞酒,倒影出他的迷惘。
謝沉書定在原地,感受火苗的灼熱拂過發頂。讀不透廊前人的意味深長,他陡然轉眸,史雲腴依舊慵懶趴在那裡。這是謝沉書第一次直視起史雲腴的眼睛,這也是他第一次察覺出她眼中的寂寥。
躁動在夜的加持下,愈加大膽濃烈。
他在心下低語:清風使,你究竟想在我這兒得到什麼?
忽将半盞酒送進口舌,謝沉書堂而擲下杯盞,起身自搖晃的篝火旁,向廊下走去。史雲腴攏起被晚風吹皺的袖衫,帶着某種靜觀其變的淡然,望向謝沉書。
兩個人就這樣在無盡的風月裡,越靠越近。
廊前無明,院中唯有篝火閃耀。
謝沉書的到來,遮蓋住了史雲腴眼中熾熱的火光。她昂起頭,看謝沉書站在逆光的方向,卻看不清他的神情,隻能望見他高大的身影。
史雲腴眯起眼睛,眼看謝沉書從居高臨下,到直視起她的眼睛。
兩個人藏于目光裡的糾纏,從謝沉書選擇轉眸那刻起,就未曾斷去聯系。直到将手臂撐于史雲腴身側,把人籠罩在自己的身影之下,謝沉書這才停止拉進與眼前人的距離。
他那強制壓抑,卻還是略顯急促的呼吸,一遍遍落在史雲腴舒展的眉心。
讓人不由得遐想。
可謝沉書盯着昏黃火光中那張嬌豔的臉,忽而堕入眼前人予她的茫茫夢境裡,他踟蹰着不曾向前,卻亦是不肯後退離去。
廊前勢成騎虎。
誰知,史雲腴竟在此時帶着饒有興趣地笑,擡手摸了摸他的下巴。謝沉書感受着那隻不安分的手,一路挑過他的胸口,在衣帶處停下。
他聽眼前人緩慢道出一句:“無名某,你——是在勾引我嗎?”
史雲腴本想逗逗他。
怎知,這話才堪堪落下,謝沉書便俯身親了她的嘴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