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未曾有(16)
楚楊的外套其實沒怎麼蹭到,但陳句句還是認真清洗了好幾遍,這幾天陰雨連綿的,家裡又沒有烘幹機。她專門等到有太陽的一天徹底晾曬了,才給楚楊還回去。
本來打算到學校還。
隻不過課間跑了兩回都沒看見楚楊的人影,周心文這兩天也請假了。
放學,陳句句路過徐日旸的書店。
停住腳步。
要不直接給他媽媽算了,免得明天帶着衣服再跑一趟。
陳句句走進書店。
奇怪,這會兒,明明放學高峰期,書店卻空蕩蕩的,沒人。
“阿姨。”陳句句喊了聲。
無人回應。
她又叫了兩聲:“阿姨?有人嗎?”
依然無人回應。
許是在裡面沒聽到,陳句句掀開藍布簾進去,誰知,一進去,客廳靠近爐竈的地方,楚楊的媽媽側暈在地上。
陳句句連忙跑過去:“阿姨,阿姨,你沒事吧?”
楚楊媽媽毫無動靜。陳句句目光晃一圈,内室裡面好像也沒什麼人,楚楊爸爸不在的樣子。她連忙拿出手機給自己媽媽打電話:“喂,媽媽,楚楊媽媽暈倒了。”
李芬搬到這邊,身體正常後就在這邊的商超找到了一個坐班的倉庫管理位置,平日裡清閑,不需要做過強的體力勞動,平常還能跟附近鄰居聊聊天。
她上着班,剛接到電話,立刻找了别人替班,趕過來。
回來後先是打楚楊爸爸電話,楚楊爸爸正好外出采購,在批發市場那塊,一時之間趕不回來。
打120來回一趟很慢。
李芬找了商超的送貨司機,正好可以直接開車送她們去市區醫院。隻不過,楚楊媽媽是個微胖的成年女性,很重。商超司機是個五十歲的小個頭男性,連着李芬,外帶陳句句三個人才一塊把她擡上車。
陳句句跟她媽媽一塊坐上了車。
一進醫院挂急診去急救。
李芬和陳句句在外面等。
過了一個多小時,楚楊爸爸趕過來,李芬去跟楚楊爸爸交接情況。
陳句句背着書包坐在醫院上靠牆的藍色座位上等她媽媽一塊回家,見她媽媽交接完回來,問道:“沒什麼事吧?”
李芬搖了搖頭說:“肺癌。”
“什麼?”陳句句驚了。
“本來之前查出來是早期,她一直拖着不治。”李芬坐到她身邊,“現在發展成中晚期了。”
“……為什麼拖着不治啊?”陳句句根本不能理解。
“可能因為楚楊快高考了吧,不想讓楚楊知道擔心,也沒想到發展這麼快。”
李芬重重歎了口氣,作為也活到快四十歲,也經曆過一場生死之間的中年婦女,對這種事心有戚戚焉:“聽醫生說挺嚴重了,不知道有沒有骨轉移,還在等片子。”
楚楊媽媽不抽煙不喝酒,為什麼會得肺癌?陳句句又想起楚楊家内室裡放着的簡易竈台,髒污的煤氣罐和熏黑的牆壁。
她長久地沒有說話,餘光中有個人影斜側面的通道跑了過來。
是楚楊,他也趕過來了。
楚楊走到他爸爸面前,像是在跟他爸爸說話。
陳句句聽不到他們說什麼,但遠遠看着被昏黃的走廊燈照着的父子兩人,楚楊的神情有顯而易見的震驚。
到這個時候肯定也瞞不住了。
李芬說:“正好你爸爸下班也要路過這裡,我等他下班來接我們兩個。”她拍拍陳句句大腿,“我們先在這等等吧。”
陳句句點點頭。
片子出來了,楚楊爸爸去找醫生,他沒讓楚楊過去。
李芬是成人,也有這方面經曆,都是親戚鄰居也跟楚楊媽媽關系比較好,所以她也過去了。
楚楊獨自一個人坐在距離不遠處的椅子上,頭靠着牆壁,直勾勾看天花闆,陳句句去自助飲料櫃裡面買了兩瓶溫熱的飲料,走到楚楊面前,遞給他一瓶。
溫暖的東西拿着總是舒服一點。
楚楊接過,握在手上,沒有喝。
陳句句坐到他身邊。
這會兒外面天早就黑了,樹木都很靜,他們坐在一個裡面的通道裡,主通道那邊光線很亮,總有護士走過,帶來影影綽綽的光影。
陳句句不知道安慰什麼。
應該說“沒事的,别擔心”嗎?可這句話何其輕飄飄,她說不出口。
隻能安靜地坐在他身邊。
“我很自私。”楚楊突然說。
陳句句扭過頭。
“我明明知道她一直咳嗽,我卻沒有在意,我以為她隻是感冒,我也隻是說讓她早點來醫院,卻沒真的帶她來看。你知道嗎?去年暑假我去英國夏令營那筆錢,本來她是可以用那筆錢做手術的,可是我很虛榮,我想出國去看看,我想表現得跟别人一樣,我想去追周心文,我明明知道出國夏令營這件事對我家很奢侈,可我還是去了。”
陳句句想說,可出國那時候楚楊又不知道他媽媽生病這件事。他爸爸媽媽主動選擇瞞着他,給了他錢,讓他以為他能去玩一趟。
“我真是又虛榮又無恥又自私。”
楚楊的語氣聽着陷入了深深的自嘲,此時此刻,他一定很後悔很痛苦很自責,這都是會産生的情緒,陳句句也有過。
但她哪怕心裡并不認同楚楊對他自己的貶低,也沒有反駁,她靜靜地說了句:“那以後不自私就好了。”
楚楊望她。
陳句句雙手撐着座椅兩側,盯着醫院的大理石地面的花紋:“我們不是都學過那句話嗎,悟已往之不谏,知來者之可追。無論過去你怎麼想都已經發生了,還沒到最壞的情況。你媽媽需要你。”
楚楊凝視着陳句句,高一開學沒多久,他就被周心文吸引,因為她漂亮開朗自信大方,在人群中像是璀璨的明珠一樣耀眼,人往往越缺什麼卻被有那些特質的人吸引,所以他迷戀周心文,暑假想去參加夏令營,為了成為别人眼中跟她的相配。高一他就在圖書館碰見過陳句句好幾次,隻覺得她是個普通而内向的女孩,連說話聲音都不大,可是,第一次,他看着陳句句的面容,感覺到昏暗醫院的背景裡,她的整張白皙的面容都在發着光。
這不是情愫上的移情别戀,純粹是一種——欣賞和敬意。
陳句句的爸爸陳叙來了,接她們母女回家。
回家的路上不可避免談起這件事。
陳叙和李芬坐在車主駕駛和副駕駛位,陳句句坐在車後排,扭頭盯着黑暗中的城市夜景。
李芬說:“做家長也不能這樣,太為孩子着想了,壓根就不顧自己。再怎麼樣這種事怎麼能拖,明明很早就能解決的事情,拖到了現在,你現在搞成這樣不是更影響孩子嗎?”
陳叙說:“是啊。”
李芬:“唉。”
陳叙:“醫生怎麼說?”
“還能怎麼說,做手術,做還有機會,不做就是等死。”
話說到這,他們一家人也都寂靜了。
車輛在黑夜中穿梭。
經過路邊的矮路燈。
城市的霓虹燈光間隙地在黑幕中閃過,陳句句一直注視着,遙遠天邊的幾顆星星,很暗、很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