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雹噼裡啪啦地下着,翌日炊煙起時堪停,空氣中的溫度已然又往下降了許多。
客棧裡有熱水,晨起便有小二送來。
餘晚桃夜裡睡得不安穩,被外頭冰雹砸落瓦檐的聲響擾得心煩,客棧的被褥又不是純棉的,蓋着總沒有家裡的暖和。
也幸而身旁有個人互相挨着取暖,否則真叫她被窩裡凍一夜去。
“還不起?”,崔玉棠已然穿戴整齊,坐在床邊擰濕了巾子,趁熱氣未消,直愣愣蓋到她臉上,像是在報上次的仇。
熱氣一悶過來,餘晚桃不情不願地坐起,自個擦臉漱口,“咱菜地裡沒摘回去的菜估計都遭了殃,早知我也往菜地那搭個棚子了。”
“我淨與秋嫂子說了,自個卻沒弄,眼下秋嫂子家裡的蔬菜大棚可算派上用場了,冰雹下了一夜,别個菜農地裡的菜甭想活了,這朝菜價鐵定上漲,秋嫂子能大賺一筆。”
說着話,餘晚桃縮着腳趾快速給自己套上襪子,崔玉棠把她的棉靴擺到床腳邊,讓她穿好,自己端了變涼的水盆到一邊,把窗打開些,去瞧下面的街道。
冷歸冷,那些個靠擺攤吃飯的攤主們卻陸陸續續地出來了,吆喝聲和炊煙将被冰雹摧殘了一夜的街道給盤活了。
餘晚桃聽着聲,有些饞那顆顆飽滿的大馄饨了,她起來活動着手關節,眉眼彎着:“我們去吃馄饨吧。”
“好,我瞧着客棧底下那家就不錯。”,崔玉棠轉身替她系緊一些大氅的帶子,湊近時見她圓潤小巧的鼻尖有些脫皮,皺眉道:“等會吃了馄饨,再去買些擦臉和抹手的潤膚膏子。”
他頓了頓又補充,“給細柳姐也買兩盒,家中裡裡外外都是她幫着打理,該多謝她。”
“正好我也想去逛逛胭脂鋪子,晚些還要再去一趟錦莊。”,餘晚桃摸了摸自個有些幹燥的鼻子,轉身開了門,往客棧樓下走。
崔玉棠随在她身側:“去錦莊作甚?”
“有生意要談。”,餘晚桃簡單同他講了一下,去客棧櫃台那退房,結了押銀。
二人走出客棧,在馄饨攤叫了兩碗鮮肉馄饨和甜豆汁。
崔玉棠從不過于追問餘晚桃生意上的事情,她是個有主意的人,對要做的事都有規劃,不用他為之擔心謀算甚麼。
聽她簡單一言,便不再多問,取了攤子竹筒裡的羹勺,拿自己随身帶的異色帕子擦拭幹淨,才遞過去。
兩碗馄饨上來,餘晚桃迫不及待開吃,馄饨餡厚皮薄,裡頭竟是還加了芹菜丁和馬蹄丁的,吃着有絲絲脆甜的口感。
一碗十二個馄饨剛好,再喝碗熱乎乎的甜豆汁,整個身體都暖了。
餘晚桃給攤主結了錢,同崔玉棠逛到酒兒巷裡,因着自個也打算買鋪子,一路過去時她還特意觀察了一下街巷兩側開的鋪面。
酒兒巷裡都是各種胭脂水粉、飾品、成衣裁制等女子用品鋪子,鋪面少有空的,瞧着面積也挺大,樓閣裝潢迎合着女子品味,都十分講究。
“二郎,你說我們的鋪子買在這條街怎麼樣?”
崔玉棠颔首:“聽書院裡同窗時常有抱怨家裡女眷醉心于逛酒兒巷,在這開鋪子,客源是不缺的,就是競争應該不小。”
“做生意,就不能因競争而退縮。”,餘晚桃話音落下,停了步子,扭頭看去,“就進這間紅娘胭脂鋪逛逛吧,上次的潔牙粉便是在這買的,怪好用。”
兩人一道進去。
崔玉棠不懂女兒家要用的這些物甚,隻管跟在身後,看她挑了幾樣東西,拿着去櫃台,才上前去結了賬。
出了鋪子,餘晚桃擡頭看他:“家裡銀錢都是我管着,買家用自也該我給銀子,你自己辛苦抄書攢的,留着買筆墨紙硯才是。”
“這非是家用,是我送的禮。”
崔玉棠看她兩條秀眉蹙着,說話嚴肅,便暢然笑開,無奈道:“每次旬休歸家你都有給我五百文花用,書院裡用不了許多,我就都攢下來了。買筆墨紙硯的也不缺,每旬課考得了好名次,書院都會有獎勵。”
“從前我看表哥讀書,總和舅母抱怨銀子不夠用呢。”,餘晚桃嘀咕。
陳家富裕那幾年,陳文祖去讀書,每次旬休歸家,往外一拿就是二三兩銀子,後頭從她爹娘那繼承的家财揮霍完了,靠着桑蠶園,每旬也有一兩多銀子給他使。
崔玉棠與她慢慢在街上走着,往錦莊去,聞言神色有些複雜:“成親前他常與丁班的幾個書生去眠花宿柳,不思學業,又醉心于銷金窯,自是花錢如流水。不過成親後倒是收斂了,如今又住在縣裡,有秀才老丈人管着,更不敢往那些地方去。”
“在書院裡你與他見得多?”
崔玉棠搖頭:“我與他素無往來,隻聽同窗傳過他的一些風流韻事。”
真真是處處都有八卦聽,餘晚桃心裡樂呵。
到了錦莊,張管事引着二人上了樓,喊小厮上茶,且讓稍等片刻。
坐着沒歇一會,便來人了。
祝憂跨步進來,眉宇愉悅,擡手讓小厮帶上雅間的門,掀袍一坐,笑吟吟看着兩人:“托了餘娘子的福,我們錦莊最近可是客滿迎來啊。”
餘晚桃神色平靜,眸微斂起:“上次未談定的合作,不知祝東家可還感興趣?”
“餘娘子上次不是還未下定決心?”,祝憂沉吟着,揚手沏了兩杯熱茶推過去:“是因為前幾日錦莊與大桑村蠶農解除合約一事?”
餘晚桃端起茶托,吃了口茶,輕笑道:“也許吧,我想知道祝東家目前庫房中蠶繭的儲存量有多少?”
祝憂愁道:“有上萬斤了,眼下布莊訂單雖有增多,但這個儲存量着實超出了預算,蠶繭堆放久了,缫出來的蠶絲質量也會有所下降,我如今可就等着你這邊給我答複了。”
“實在沒轍,我隻能往府城運了。”
餘晚桃點頭:“容縣的購買力其實也就這麼大了,目前的訂單接近于飽和狀态,想要把這批蠶繭消化出去,把目光放回府城是正确的,隻是不能直接出蠶繭。”
她注視着祝憂,眼裡仿佛帶着穿透人心的打量,“我可以給錦莊提供獨家的缫絲工藝和堿的制作法子,再附贈一份新的絲綢印染配比,條件是以目前錦莊蠶繭庫存的三分之一作為交換。”
“三分之一,三千多斤?”,祝憂撐着下巴,輕啧了聲:“餘娘子胃口有些大了吧?我怎知道你提供的這些,值不值這個價呢?”
餘晚桃從容道:“值不值這個價,自是端看祝東家如何衡量了。”
她朝崔玉棠伸手,招了招。
崔玉棠正神遊着,心裡默背聖谕廣訓呢,觑着伸到跟前的手心,他呆了一下,“什麼?”
“我與你的帕子,拿來我用用。”
崔玉棠哦了一聲,從袖裡拿出那方帕子。
餘晚桃接過來,起身走到祝憂旁的位置坐下,也不拘束,徑自将那方帕子遞給他:“缫絲工藝和堿的好處祝東家應已知曉了,至于新的絲綢印染配色,你自個瞧瞧吧,這是我閑來做給書生潔手用的。”
祝憂面色詭異僵了片刻,到底還是拿起了那方帕子觀察,帕子入手絲滑,淡藍色調明亮有光澤,無雜色沉澱。
他仔細觀着,蓦然一頓,雙手揚開移到光線強烈處,帕子在光的作用下,竟緩緩變成深色調的墨藍彩。
“異色同綢,這是關外遊廊胡商的染布秘法,隻在京都皇城的五胡坊市有得賣,你是如何知曉的?”,祝憂神色凝重。
餘晚桃滿臉無辜:“我自個調配出來的呀,你許是不知,我是做絨花飾品的,時常需要調配新的蠶絲色,村裡也不缺染色原材,所以這對我而言并不難。”
祝憂覺得頭腦有些眩暈,他離譜地想,難道這就是所謂的天賦異禀?
須知遊廊胡商那炫彩變幻的染布秘法,昔年引得多少布商前仆後繼,做了無數嘗試卻都調色失敗,異色同綢的市場多年來被胡商獨占着,旁人連杯羹都分不到。
隻用三千多斤蠶繭,就能換來胡商的染布秘法,這也就意味着京都的絲綢市場将有他祝家一席之地,實在是太劃算了!
餘晚桃見他十分激動,眸子閃了閃:“要不今天就到這?等祝東家想好了我們再談?”
“不不不——”,祝憂忙擺手:“我同意了,即刻便能簽訂契書。”
這下餘晚桃倒不着急了,她坐回去,慢悠悠吃了口茶:“那這三千多斤的蠶繭,祝東家打算怎麼給我?我家裡庫房小,怕是裝不下。”
祝憂何其聰明,他了然一笑:“我們工坊不缺人手,可以全部缫成蠶絲,再給餘娘子送過去。”
“年前送?”
“可。”
兩方說定,契書一簽,手印按上,交易正式生效。
臨走前,餘晚桃想起一事:“既然這異色同綢的染布秘法如此重要,還請祝東家幫忙隐藏其來曆,我隻是一介農戶,不想招惹麻煩。”
“自應如此,餘娘子想得周全,祝某佩服。”
膽大,心細,經商有道,言談又圓滑。
祝憂心裡實打實佩服這樣的女子,看向她的目光愈發贊賞,若不是顧及着男女大防,都想約着去酒樓喝上兩杯了。
“祝公子。”
崔玉棠一直都降低着自己的存在感,不去打擾餘晚桃談生意,臨了要走,才對祝憂拱拱手,十分溫和地提醒:“我娘子給我縫制的帕子,可否還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