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家主人在何處?”林言無知無覺,好像當真是一個故事裡的局外人。
“我家主人今日大喜。”
她們捧着白衣,眼睛看着黛玉。在兩個人的注視下,她們把白衣舉過頭頂。
“請主人更衣。”
更遙遠的地方響起聽不清的歌謠,林言被這樣的詭異驚到,立刻向外面跑去。可黛玉不知為何也一起動了,她好像作了書頁翻動時吹動的一片花葉,像是一縷被裹挾的微風,被林言帶着往大門的方向過去。
那聽不清的歌謠仍然響在耳邊。
花,到處都是花。黛玉看着那些花海,擁擁簇簇,幾乎要撲到她的身上。花叢之後沒有人煙,可聲音卻清晰。
迎春、探春、惜春、寶钗、湘雲......還有許多黛玉來不及分辨的聲音。
直到
“一朝春盡紅顔老,花落人亡兩不知。”
黛玉周身一頓,‘砰’的一聲,剛剛攥緊的手落了空,一道高門隔絕他們兩個。但黛玉知道林言也聽到那個聲音,并且立刻就分辨出那個聲音。
“開門——開門!”門在顫抖,但并不肯輕易打開。在那個夢的最後,黛玉隻聽到林言近乎凄厲的聲音
“姐姐!!!”
“妹妹,好妹妹,我求你了,你不在,我做什麼都沒勁。”
寶玉的聲音還絮絮響在耳邊,叫黛玉回神。陽光投在炕桌上,分出密匝匝的格子,金燦燦又甜蜜。
這叫黛玉有一刻恍惚,好像那溫柔的格子裡下一刻就會生出爪牙......
她還回答着寶玉的話,聲音輕微,眼前卻還招搖着那些紅的綢緞,在空中飛揚。
“老太太醒了,正叫姑娘過去說說話呢。”小丫頭的聲音又喚醒她第二次,黛玉仰起臉,笑着撫平膝蓋處的一點褶皺。
“這會就過去。”
寶玉還跟着她,那水紅的褂子,在那些更加紅豔的映襯下,好像真的作了一道影子。
影子變得越來越小,又動着,經過幾道古代矮牆,越過淌過去的四指寬的細流,透射到長着青苔的石頭上。
饒是柳湘蓮在外行走慣了,在這樣濕滑的地方也難免忙亂,一不留神便給鞋邊添一層濃綠。
“公子,對不住——”領着他的管事卻像是很熟悉這一塊的路途,回過身去又去攙扶柳湘蓮。柳湘蓮卻有些不好意思——他本就是好奇,非要跟過來,這會看來原來是耽擱人家行程。
“公子,不妨事。您瞧,再繞過這一塊,咱們就到了。”
林言家裡的管事也有一副體貼的心腸,柳湘蓮暗自思量着,遠遠就看到一處殘破的房屋。
說是房屋已經不确切——原本應當覆蓋屋頂的茅草一絲不剩,充作房梁的架子也隻剩下焦黑的殘枝——柳湘蓮确信,他隻是稍稍一碰,那黑炭自己就碎了。那一攤廢墟前面坐了個枯瘦老頭,花白胡子到胸口,整個人好像一顆幹癟的豆子,在這茂盛的林間中無動于衷,沒有生根發芽的念頭。
被竹欄杆包圍的小院裡還有幾個農戶在幫忙,他們看見管事,卻都走過來跟他問好,也打聽主家近況。聽說林言在準備鄉試,為首的一個,年紀大一些的連連點頭,肯定道:“咱們家公子,從小就是會讀書的。”
柳湘蓮有點好笑,他曉得林言從小且不在蘇州。可看着他們真誠的樣子,他明白林言素日所為不需明說,心底更加高興有這樣的朋友。
那些農戶跟管事的熟,因着這份熟稔,也并不避諱柳湘蓮這個生人面孔。
“什麼時候燒起來的?”管事問。
“誰知道呢,正是睡覺的時候,狗叫——大家都醒了,出來看見這裡‘嘩嘩’,半邊天都紅。”農戶想一會,跟管事說:“約莫是四更的時候。”
“這幾個子兒給你們,先在村裡收拾個空屋。眼看又要下雨,幾場雨淋下來,好人也死了......。”
“您這是做什麼,别的不多,空屋子還是有。”那農戶執意不肯收,他瞥瞥那顆幹癟豆子,跟管事道:“這一準兒是少爺的好心,您勞駕回去也勸勸,這事管下去——沒個時候!”
“好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少爺正要考試,别叫他在這時候分身,你說是不?”
林言顯然是個很有分量的借口,柳湘蓮發覺那些農戶原本還有話說,但聽到管事這一句,立刻就收了聲。可他想起另一事,跟離他最近的農戶問:“不是說這火是别人放的麼?”
“哪裡會?這地方我們都不常來——他一個瘋子,屋裡又都是紙啊,木頭的——想來自己點燈不留心,一個火星子就着了。”農戶說到這裡卻像是有點嫌惡的樣子:“公子心腸好,年節時候也惦記我們。他見了,扒拉了幾塊荒草,卻說他這一塊也是公子家的田地——其實哪裡是,隻是公子......不介意養這麼一個瘋子。”
他還要說下去,管事的卻搖搖頭,示意不必再提,吩咐幾個家丁幫忙把幹癟豆子帶到村子裡去。那幾個把幹癟豆子架起來,半托半請往外面帶,經過柳湘蓮身邊的時候,他忽然停住腳步,惡狠狠朝最後說話的農戶唾過去。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