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不傻。”
“你是真傻。”婁旦道,“你為張渥,你守槐縣,亂民将至,你開城嗎?”
“也是。”大奎一歎。“不然,拿出些幹糧?”
婁旦瞪他:“那回程吃什麼?肉?你吃?你吃得——”
“——五郎。”大奎快速拉他一把,“小聲。”
婁旦神色一僵,悻悻閉嘴,又轉動眼珠,小心翼翼地往茶棚看。
一個褐袍素髻的中年婦人,在他先前所坐位置的斜角。此刻她垂頭祝禱,一動不動。婁旦屏息靜氣,看了半天,最終沒忍住拿手肘拐了拐大奎。
“大奎,你說,她睡了吧?”
“這……小人不知。”
婁旦的聲音壓得更低:“要是你跟她打……”
“五郎,那是地母娘娘的行走。”大奎驚訝道,“得罪地母娘娘,生死都難安。”
他舉了手,先以手背貼額際,後以手指指胸口,又快速一低頭。這手法乃是向地母告罪,婁旦盯着他這一套做完,打起哈哈:“一時戲言、戲言也,地母娘娘寬宏,必不計較。”
他也伸了手,作勢去拍大奎的肩,還沒碰上,那茶棚裡的婦人倏然張眼,轉臉,直勾勾地盯過來。
是尋常村婦似的一張臉,青春已逝,還面塗深黃,紅眉黑吻,正如異物。平日裡堂堂婁旦婁五郎是萬萬看不上眼的,此刻婁旦立時笑容滿面,主動迎上。
“真人!民亂将至,不知真人可有示下?”
婦人冷冷地瞥他一眼,起身了。她的個頭是不亞于他的,當得上被稱一聲壯婦,哪怕是往京裡去做力工,也能抵個正經青壯。她張開那張塗黑的嘴:“你等莫要慌張,義軍之首曾放,敬奉地母,不至殘害無辜。隻管安心待在此處,勿去生事,便可保全性命财貨。”
婁旦撫掌道:“真人說的是,曾放乃是義士,定不會為難我等。隻是……”
他頓了頓,又低聲苦臉道:“隻是我這為大王備的财貨有些紮眼……不知真人可否為我等保個平安?”
婦人蓦地一笑:“你求平安?”
婁旦愣怔道:“是,平安之餘,多些錢财亦可……”
“欲求必先予。你所予為何?”
“呃……”
“處暑。”她揚聲道,“請聖女。”
一個同樣穿着褐衣的男人,從茶棚的另一角落閃身出來,先向她拱手一禮,又悄無聲息地往廚房去。不多時,另一個婦人被他領來。
這是今日的聖女,也是個真正的村婦,衣衫洗得發白,面頰餓得浮腫,渾身上下唯一值得誇贊的唯有頭頂那團烏黑發髻,可惜也蹭着塵土。這真村婦走至那似村婦的地母行走跟前,舉手高揖,屈膝踞地,是五體投地之禮。
婁旦臉色猛地變了。
再瞧多少遍,他也無法司空見慣。拜地母教,稱地母為萬物造主,奉為至尊,有育種牧畜之秘法,有雷霆鬼蜮之手段,卻在南朝遭禁絕,在大齊遭打壓,被諸道門正宗斥作邪魔外道,皆因教衆奉行這欲求須先予。
畢竟,在太平年月,求五谷豐收,奉給的可以是稻谷與銅錢;在天災人禍……
地母行走一聲斷喝:“李氏春花。”
村婦叩首道:“是我。”
“爾所予為何?”
“我之血肉。”
“爾所求為何?”
“求地母庇佑我女。”
“爾可甘心情願?”
“甘心情願。”
“如此,爾魂雖歸于地母,爾軀卻将恩養萬物,爾可甘願?”
“甘願。”
問答已畢,仿佛窗間過馬。婁旦後背一陣汗毛倒豎,不願再看那村婦,索性仰首望天。隻是,不論看與不看,他心裡都明白,接下來發生的,将是那地母行走王麗娘請出一對筊杯,問詢地母。
筊杯凸面為陰,平面為陽。擲筊陰陰,曰否;擲筊陽陽,曰待;擲筊陰陽,曰可。
他留清風鎮三天,筊杯每天曰可。
啪地一聲,手掌相擊并筊杯相撞聲響起。那地母行走,雙手各執筊杯一擊,又收至胸前,兩手交錯:“行走王氏麗娘求問土主地母至尊——”
——啪!
有馬蹄踏于泥地,一并傳來的還有鄒二的大喊:
“五郎!”他大叫,“五郎!亂民、亂民殺進來了!”
——砰!
筊杯擲下,跌至村婦李春花身前。
兩凸向上,陰陰之相。
地母拒絕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