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弦餘此人,應該還沒摸清自己底細。所以幹脆選了冷處理,隻等着自己上門。
但絕對不能完全順着這厮走!最好的情況,是由他先開這個口。
區區一個屠戶之女,是不配這位這麼做的,之子也不成。必須得如先前拉攏婁旦時那樣,表現得無限接近于一個真正的、有點家世的小郎君。
那麼,事情就到了,一個有家世可恃、錦衣玉食養大的富家貴種,自以為到了安全環境,卻一無趁手仆人、二無幹淨衣物,将如何反應?
“清瀾,你站正。”
“……嗯?”
“你……臉皮夠厚麼?不,算了,你兇一個。”
“呃?”
比她矮着大半個頭的小姑娘眨巴着眼,肩背微縮,滿頭霧水。一看對方這幅無措模樣,楚琛就知道指望不上。
“你待在這吧。”楚琛說着,用力抹了把臉,又站起身,調過抹胸,挺直腰背,下巴微擡。
她身上正穿着的,是件素色的中衣,長袖且寬松,乃是昨晚身上所套裋褐之下的第三層,隐約有些汗味,好在布質極為結實,幾乎能做外套,配着的布褲同樣寬松——
“我得出去演場戲……你說,我這般姿态,充不充得了縣令子侄?”
“像的。阿郎長得高,要是不脫,就是個郎君。有些郎君都沒阿郎高……”
“好,很好。”楚琛長長地歎出一口氣,“不曾想,我也有今天。清瀾啊,你要信我,千萬記得,我本隻是個幹後台的,我是被迫社牛的……”
楚琛抓了碎銀,系上刀和鞭,眼見腳上所套對将扮演的角色不大搭調,地面又算幹淨,索性也踢掉。
清瀾猶在發愣,楚琛推門而出。
“阿郎?!你還沒穿戴……?”
楚琛擺擺手:“你,并錢忠他們,都留在這。”
趕在一些不必要的情緒追上前,楚琛大步往前。
縣衙裡,自然不止住着她和她的手下。仆役行走在各自路徑,有的打着呵欠,有的埋頭幹活,還有的邊忙邊閑聊,但見着楚琛,均無一例外地投以錯愕眼神。楚琛擺出後世面對大盤時慣用的表情,逮住了最近的一個仆役:
“勞駕,縣衙怎麼出去?”
他指路了。楚琛擡腿就走,走出幾步,跟想起來似的道了個謝。那人慌忙堆着笑回。從這點出發,當前演技還算過關。楚琛繼續行動,沒多久,面露驚愕的,從縣衙所雇的仆役,變作做了身着公服、正在吃喝的衙役。
——比缺德地圖還坑!那仆役竟直接給她指了個衙役們活動的路線!
楚琛也很想驚愕,不過事既至此,她面上聞風不動,依然逮住離自己最近的那個,朗聲發問:
“敢問,哪裡買衣服?要成衣。”
這位手裡拿着餅,嘴裡還在努力咀嚼,聞言一愣,身子卻已誠實站起。不過,這位人緣似乎還行,當他站,身邊也有人跟着站起身來:
“你是哪個?”
“我?”楚琛從鼻子裡哼出一聲:“你這般問我?你可知家父是誰?”
後站起的衙役眨了眨眼,眼神變得清澈:“呃,敢問小郎君……”
“你牙縫卡着菜葉。”楚琛冷淡地擺擺手,“先吃吧,别餓着。你等比劃就好。”
兩個衙役都比了。比的同一方向,同一條道。楚琛接着走,同時默默于腦海中新建起一個回收站,把穿越前文明社會附贈的一些美好品質,諸如謙和,禮貌,合宜的說話音量,統統發配進去,順帶着解下鞭子提住。
白晝并非夜晚,槐縣已然蘇醒,街上目光如簇,人聲恍若蜂群。各種各樣,各個方向。楚琛無視了絕大部分,偶爾随機回以冷漠的一瞪,便有人點頭哈腰。當終于抵達成衣鋪内,楚琛砰地一下,把馬鞭壓上櫃台,把一些探頭探腦看熱鬧的吓得一縮。
“人呢?夥計?”
“來矣!來矣!”正在店鋪靠後位置的夥計慌忙上前,“小郎君……呃,”夥計看眼櫃上的鞭子:
“……小貴人看上何物?”
“何物?你看不着麼?嗯?”楚琛反問,“瞧我此般,像是要什麼?”
“是,是,小兒一點眼力見都沒有,郎君莫怪,郎君莫怪。”掌櫃的突然冒頭,呵斥夥計,并滿臉堆笑。原來在此之前,他一直貓在櫃台下理貨。現在他繞出來,手裡拿着尺子,胳膊還搭着半塊布,看樣子是想要為她量身:
“小郎君還請稍——”
“——我看你也沒有眼力見。”楚琛對他怒目而視,“你這店裡,沒現成的?我縣衙裡還有事,你教我站在這傻等?”
“啊?這、這确是我的不是……”
“拿衣服來!成衣!有沒有?!”
“有!自是有的!”掌櫃急忙答道,“小郎君要袍子還是……”
楚琛抓起櫃上馬鞭,随手挂回,滿臉冷笑:“不然呢,掌櫃,你喊我試個裙子?”
成衣鋪的掌櫃立即行動,好像她是拿着鞭子在他背後抽。很快。他翻出件藍色袍服:“小郎君,這色啊,是南朝裴氏布行新出的……”
它真好看。但肯定貴。楚琛瞥過袍服泛着的絲質光澤,裝作不耐煩地打斷:“不過一塊藍布。昨晚巡檢家裡,那一匹匹一堆堆的,我是看膩了。還有麼?”
“噢、噢,那這件,這件如何?”掌櫃連忙更換,取出另一套來,同時好奇道:“小郎君,昨晚……”
“巡檢死了,腦袋都被割了,爾等早該聞知。”楚琛神情淡漠,卻一點也未收斂音量:“再換一件……不是這件。綠的我都不要。”
“是聽說了。”掌櫃忙不疊放好舊的,又在翻找新衣的間隙回應她,小心翼翼問:“那個,那巡檢貴人,究竟因着何事……”
楚琛斜眼問:“你說他做得如何?”
“嗨,别的我不敢說,那貴人卻适合去油坊。”
油坊。楚琛心下一沉。這時代的油坊,定然是物理壓榨。這成衣鋪掌櫃說的,定然不會是物理榨油……而榨出的油送往何方?這卻要考。
“那麼張叔是做了件好事。”
“是好事。小郎君,這件……?”
“顔色好,樣子不好。我要騎馬。我那匹馬烈得很。”楚琛搖頭,滿口胡扯,餘光見一邊在櫃台附近收拾的夥計不知不覺間也近了不少,又裝作渾身一凜,端起一副恍然模樣:“你也别問了,張叔和鄭叔不讓我說。”
如果成衣鋪的掌櫃和夥計,并店外假裝路過、假裝看草的圍觀群衆還心存任何疑慮,在楚琛終于選定一身深色圓領布袍,并随手壓下一塊碎銀時,這點疑慮也灰飛煙滅。
接下來,利用找回的銀子并銅錢,楚琛如法炮制,繼續扮演一個家裡好像來頭很大、又和縣令并其友人有千絲萬縷聯系的少年郎,逐一給自己添置了靴子——外加送的一對足袋,革帶,幞頭。在楚琛搜索着合意的酒樓,決心再吹一頓時,終于,街角趕來個高個仆役。
他穿得很簡單,布幞頭,配着略舊的布袍,但非常幹淨,身上也沒武器,想來不是反應過來的某位授意來滅她口。他朝她叉手,滿臉皮笑肉不笑。
“可是楚小郎君當面?本縣縣令有請。”
“不急。”楚琛擺手,學着鄭弦餘指使衙役時的調調。反正現下,她着裝完全,不再如先前那般惹人注目;經一番表演,心态亦完全淡定。
按華國老話,來都來了……就算一會要死,那她也要做個飽死鬼。上頓那該死的水煮馬肉,并那一小撮草似的野菜,哪怕那肉是她親手切的,哪怕那菜是她親手舀的,哪怕釘棺材裡被埋地下,她都要比個差評。
“我還餓着。”楚琛淡定地注視那奉命來找她的仆役。“你家郎君,慣要差遣餓人?”
仆役一噎:“自然不是……”
楚琛揚了揚下巴,指向不遠處酒樓,明示道:“那你跟我進去。帶錢了吧?”